宗房得了偌大的好处,却在族中出事时不处力,才是族人反感宗房的根源。
如今听公布族产,大家都支起耳朵来,都要听听看宗房是不是匿下族产。
不曾想非但没少,倒是多出许多。族人都知道祭田五千亩,宗房要是交出来五千亩,谁也不好说什么,然宗房交出的,是一万两千亩。
不止族人轰动,连松江各家家主也悚然而惊。
按照彼时地价一亩上田不过十两,多出来这七万多两银子别说在商贾人家,在沈家富裕的房头也算不得什么。可实际上,松江的良田可不是那么好买的。
松江民间富庶,世人置产又最认置地,不到过不下去了,谁也不会白白卖良田的。
况且这只是祭田,各房名下的田产,只会数以倍计。
各家家主不免都暗想,怪道贺家一直想吞下沈家,沈家竟有如此之厚家底,啧啧。
而对于族人来说,这多出来的七千亩地可以说宗房非常有诚意了。再听下去,族产铺子也多出小一倍来,可见宗房不曾藏私,一时族中对宗房的不满也去了许多。
沈海见族人纷纷赞誉甚至遥遥向他拱手拜谢,不由感慨,次子交出这账册来,他气得要再加打十板子,那都是宗房的钱。可次子却说唯有如此能挽回一些宗房名声,日后长子也收益,往上走时族人也会多加助力。如今一看,他果然是老了,不如儿子了。
沈琦按照先前沈瑛在小族会上与众房长商议的,宣布将族产留半数继续留为族产,其余均分各宗,为支祠祭田。铺面也是同理分配,只是有人口众多、家境清贫的房头可以先选最好最赚钱的铺面。此外,规定出仕族人必须按品级捐赠银两或田地为族产,而族人经商致富则可自愿捐助。
沈洲带头捐银二百两,之后沈海代在外为知府的长子沈珹捐银二百两,沈理、沈瑛、沈瑾等小一辈为官的各一百两,七房境况不好,沈琴却也代父亲捐了五十两。又有家中出仕、或是经商较为宽裕的族人纷纷捐银。
众族人轰然叫好,对族产分割也无异议。
连钦差王守仁、副钦差张永、代理知府董齐河也都点头赞许,世代簪缨、积善人家,果然族人皆通情达理。
族产既已分好,便要依祖制选总管一人,打理族产;经管一人,记录账簿;执事一人,监督补缺,三年一轮换。
沈琦在宗房交了这样一份有诚意的族产账本后,原是要推荐沈珺总管族产的,但沈海竟然谢绝了,表示要交就交个彻底。
除开沈珺,要说族人里有让族产生息之能的,莫过于经商的三房。然三房大老爷沈湖败家不必提了,从沈玲的事上可以看出二老爷沈涌也是个糊涂的,剩下倒是三房四老爷沈涟可用。
三房分家时闹得不可开交,沈涟几乎视沈湖为仇人,是不可能让沈湖沾到族产边儿的。
沈琦在之前就同自家兄弟并沈理沈瑞商量过的,当下就提出沈涟这个人选。
而记账可托给六房沈琪,他幼年丧父,为房长撑起六房诸事,也是有几分手段。
至于监管,水字辈也就剩下八房沈流还在松江,可用他辈分压一压诸族人。且沈流现下守着八房老太爷的孝,承重孙要守三年,也做不得其他。
人选一经提出,除了想往族产伸手的沈湖和沈源,旁人皆无异议。
沈湖倒是想自己上,可沈涌死劲儿拽着他,加上自己房头都不服管,也只好作罢,只想着反正是老四管着族产,自己当大哥的,吩咐他一句,他还敢不听?
沈湖想得倒是美,早忘了三房分家时沈涟的决绝。
沈源却再不能忍,他被沈瑾警告,族中的事儿本是什么都不想插手的,又觉得沈海怕要雁过拔毛,族产剩不下什么。
可一听族产竟然如此丰厚,沈源立时脑子活络起来,想着做不上那打理族产的,凭着辈分,总能做个监管,未必不能伸手。
可眼见外五房的沈流都能当监管,却没他这嫡支四房的事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银子在眼前,沈源也看不见那边坐着的官员们,急吼吼跳出来道:“琦哥儿欲给我安在什么位置?”
沈瑾几乎想扑过去按倒亲爹,当着这许多官员面丢人,以后儿子怕要沦为官场笑柄,真是坑儿子的爹。
沈琦却是一点儿不气不恼,只温和道:“源大伯莫着急,您的事儿稍后还得族中再议。分宗之后,还有族会。”
沈源被他这姿态给安抚住,心下一喜,还想着还有什么好位置,心不在焉的坐回去。
沈瑾却是松了口气,有些同情的看着做白日梦的傻爹,您的事儿——您背信弃义为族里招祸的事儿——稍后族中再议。
沈琦那边已是宣布沈家分宗结束,之后各宗宗子并他这新任族长到四进祖祠拜过祖先,便算正式礼成。
族产是当着诸见证人的面分割妥当的,族会结束便会去衙门换了红契,分到各宗宗子手上。
因为宗房让出族长之位,这祖祠所在的四进院子就要从宗房老宅分割出来,这里地契与房契早就预备好的,也一并交给新族长。
见证人的工作也到此结束,王守仁、张永、董齐河为首的官员们纷纷起身告辞,各家家主等也不好多留,沈海、沈洲带着沈琦、沈理等将众客人们送走。
族人这边却被告知先不要离开,一会儿拜过祖先,还有一场族会,要“处置一些事宜”。
族人们看四房沈源就像看肥肉,沈源却不自知,还梦想着稍后是不是有肥肉可以咬上一口。
而沈涌,则盘算着,正好开祠堂,就此将玲哥儿记回族谱,早点儿发丧,想来扬州那边也当了结了,办完丧事正好接收闫家那笔抚恤银子…
沈家开祠堂这日,一大清早,左近的几条巷子都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
原本沈家就广撒帖子邀松江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前来观礼见证,便是沈家没下帖的人家,也有好奇前来看热闹的。
松江第一家族,就此分宗,到底是就是分崩离析,还是更进一步?整个松江府的格局都要变化,贺家那边到底会如何?
要是沈家就此衰败,那取代沈家成为松江首姓是哪一家?
而当得知钦差大人、代理知府大人都将亲临后,松江官场上大小官吏自然也都纷纷赶来捧场。
幸而沈氏是大族,宗房每年立春、夏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都要招待族人,大场面见的多了,今日虽则比往日人数多了一倍不止,然子弟、下仆皆训练有素,接人待物不曾半分慌乱失礼,甭管外面喧喧嚷嚷,进了沈家坊,便一切井然有序。
客人们都不由暗赞,松江首姓果然不凡,怪道沈家二十年间就能出两个状元。
沈家坊中正东之位,宗房老宅东路是族中大祠堂所在。时下各房单独设有家祠,而族中这大祠堂,实际就是“祖祠”。
沈家大祠堂东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占地三亩半,四进的院子极为朗阔。最外头拜亭;第二进是公厅,宗族议事是之所在;第三进神明殿供奉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第四进是祖祠堂。
分宗大事,本族子弟是要先进祖祠堂祭拜的,而因外姓不得进祖祠,沈家便在二进的公厅设座,请了诸见证人前去安置。
而原本女子妇人是不许进祖祠的,若有如新妇祭拜这样的事儿,也都只在四进院子当院拜的。而若有议事,则非事涉本人的,皆在二进东西厢房旁听,由童子小厮往来传话。
今日外客多,女眷理当回避,却又因分宗大事,宗妇也应到场,便开了二进一侧小院,各房嫡支女眷拜过祖先后,就在院内旁听。
外人来这儿,看的今日沈家风光,来了多少官员、大人物捧场。沈家族人却是都抻着脖子找俩人,两个都是上次开祠堂被亲生儿子说“病了”的人——一个是族长沈海,一个是四房的沈源。
找沈海,那是因着今日是开祖祠的合族大会,族长再不露面就说不过去了。距离上次沈珺说他爹“病”不过短短三日,不知道族长会不会这会儿就“好”起来。
可沈海还真就是一直没出现,竟连沈珺也没个影子。
族人这边,是宗房二老爷沈江带着几个子弟招呼;官员那边,则是沈洲带着沈理、沈瑛、沈瑾、沈瑞并几个有功名的子弟应酬。
倒是宗妇大太太贺氏带着长媳小贺氏在女眷那边支应,而沈珺的妻子还在月子里,没出现也不奇怪。
见了这番情形,族人交头接耳,猜测颇多。
找沈源则是纯粹利益驱动,倭乱中受损的几房得了消息,知晓沈源是沈家遭难祸根,都指着从四房身上讨回来。要是对上状元公沈瑾,族人多少还是有些顾及;要是直接问沈源讨,则是力争气壮。
不过自从沈源从扬州回来,就“被生病”了,这次能不能出来还真不好说。族人瞧见与官员们应酬的俩状元公,不免郁闷。
还好,这郁闷没持续太久,很快族人们就看到了铁青着脸出现在大祠堂的沈源。
分宗时辰将到时,沈海也被两个下仆搀扶着进来了,倒是之前主持宗房事务的沈珺依旧不见踪影。
比起只是脸色铁青、眼下挂着乌黑眼圈大眼袋只像没休息好的沈源来,沈海倒真像是大病一场的样子,他两鬓霜染,面色灰败,目光浑浊,步履踉跄。甫一出场,就引起族人一阵议论。
而沈海恍若未闻,全然没有没有如往日般带着和煦笑容与族人客套说笑,便是有人招呼,他也只木着脸点头回应,并不多说。
沈海一路被搀扶着进了大祠堂,先去与诸位观礼官员见了礼,然后便率众进了祖祠祭祖。
他虽瞧着是病恹恹的样子,可献祭三牲端盘上香还是十分利落,礼毕又带众人回到二进公厅。
沈海作揖一圈,往中堂站定,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来,清了清嗓子开读,“我吴兴沈氏,祖随高宗南渡,落户松江三百年……”便是开始讲起沈氏家史。
这段原也是沈家族人听熟了的,都没上心,不想本是声音平平的沈海一说到“树大分枝”时,忽然失态,语带哽咽,眼眶一红,竟是老泪纵横。
客人见了唏嘘,沈家族人却是心下敞亮。
这三百年里,沈家不是没遭过倭乱,再往前追溯,蒙元时期,汉人备受欺凌,沈家也一时凋零,可无论多艰难,沈家都是抱成团一起抵抗,等到一百五十年前,中兴祖沈度出世,才真正奠定了内四外五九房格局,宗房这一脉,更是沈度嫡长一脉,便是这一百多年之间族长曾由其他房头担过,最终也还是回归宗房,宗房地位一直极稳。
而到了如今,这次的倭乱,沈家子弟伤亡、损失惨重,宗房沈海莫说要丢了族长之位,现下连凝聚族人都做不到,沈家就此分宗,他沈海就是宗房罪人,不难过才是没心没肺。
不过,便是难过,族人中暗骂他“活该”的也不在少数。可见这些年来,宗房和稀泥的处事方式已是让族人多有不满。
沈洲冷眼瞧了片刻,便上前劝道:“树大分枝本是必然,海大哥不必太过难受,如今诸位见证宾客尚在,还是莫要误了时辰为好。”
沈海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方点头道:“洲二弟说的是,是为兄糊涂了。”
他接了子弟递上的帕子,简单净了面,方继续读完短短一篇开场白,正式宣布沈家就此分宗。
沈家原有堂号“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各为一宗,各宗单设支祠,依照大明律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大祠堂作为祖祠依旧存在,供奉合族祖先,但只除夕主持合族拜祭。
沈海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老朽身子着实不好,已无力再打理族务,我这长子放了外任,次子沈珺,众族亲都知道这次伤了腿,行走不便……”
堂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大家都知道宗房不会再担任族长,但那只是沈珺说的,沈海这当老子的会不会反驳儿子的话,甚至会不会在这种场合倚老卖老不肯让出族长之位都不好说。
大家见沈海竟然真就让出来了,一时也不免讶然。
沈海停顿片刻,眉头微蹙,立刻有执事子弟高喊“肃静”,堂上登时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