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妈小声训了她几句,她也不在乎,还是忍不住唧唧喳喳绕着杨恬说来说去去。
杨恬也不怪她,却也不再羞赧脸红,只笑了笑,便佯作闭目养神。
金橘蹭进屋里来,张望了一番,见屋内布置得雅致,样样摆件不俗,衾被幔帐皆是上上等,心道沈家豪富果然非杨家能比,更能看出姑爷对姑娘的上心,若是将来能以一等大丫鬟的身份随姑娘陪嫁到沈家,倒是远比在杨家当个二等丫头许个小厮做个寻常管事娘子强。
她偷眼瞄了姑娘一眼,当然,也得,大姑娘有福气,病能好才行。
她心思转了几个个儿,倒比先前殷勤许多。
少一时,沈家庄子上众仆妇、管事们在庄头夫妇带领下在院子里磕了头,算是给未来主母行礼。
虽则庄子说是要过在杨恬名下,但这些下人身契还都在沈家,并未一并给了杨家,故此是给主母行礼。
林妈妈和麦冬出去给众人发了杨恬的赏钱,打发众人散去,只将庄头娘子李昌家的领了进来,并一同带进来一个稳婆。
明时虽礼教严苛,但因社会需要,女医还是不在少数,许多大户人家妇人病也多寻医婆来治。
只是医婆的社会地位与稳婆不相上下,待遇比正经坐堂大夫还是差得远了。
且真有些名望的女医,也基本上都在宫中侍奉了。
沈瑞找遍坊间,最终重金寻了这位懂些医术、重要的是会些针灸的稳婆董婆子来,准备请知名大夫来为杨恬诊脉,看看针灸或者艾灸能否治疗一二,介时由大夫说明穴位手法,这边董婆子来为杨恬行针。
林妈妈大喜过望,又安排了杨恬房里的小丫鬟谷芽也跟着董婆子学一学,日后也好服侍姑娘。
这一番安置后,便到了晌午,沈瑞过来陪着杨恬吃饭,却安排厨下摆上来一桌素席。
这会儿刚刚打春,地里的菜也才冒头,青菜依旧是暖棚出产,原比肉食金贵许多,林妈妈等人并未觉得自己姑娘被怠慢。
但沈瑞还是解释了一番,鱼虾、肉蛋等发物容易引起痰喘,实际上是他于前世所知的容易引起过敏性哮喘。他还专门列了个食谱清单,吃饭时也拿来给杨恬,让她看看自己有什么喜欢吃不喜欢吃的,再适当删减。
这番贴心之举让杨恬分外熨帖。
寻常菜蔬倒罢了,这一冬因有杜老八那边供应,杨府也没少得了沈瑞送来的鲜菜,杨恬并不好奇,只对桌上两道凉拌的野菜颇感兴趣。
她试着吃了两口觉得极对脾胃,因问沈瑞菜名,沈瑞却也是不认得,只好招来厨娘问了。
见杨恬喜欢,沈瑞便郑重其事承诺道:“打春后庄上地头、山包上野菜多得很,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去后山挖野菜,回来蒸包子。”
杨恬笑着揶揄道:“你都不认得,可不要挖一把草回来!”
沈瑞偏头打趣道:“可不正是喂羊(杨)。”
杨恬撑不住笑啐了他一口。
两人也没顾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高高兴兴,便是原本没什么胃口、吃饭也要耗费不少气力的杨恬也多添了半碗粥。
林妈妈麦冬等无不喜上眉梢,只觉得挪出来就对了。
吃饭时沈瑞还许诺会日日陪着杨恬,她那边歇着,他这边默书,只要她唤,他随叫随到,没成想书还没从架子上拿下来,沈瑞就要先食言了。
沈家来人禀报,南边有沈家、陆家族人一同进京,请二爷回去待客。
这下只怕今晚也赶不回来了,杨恬只抿嘴笑看沈瑞,沈瑞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明儿一早就回来,还与妹妹带百果斋现蒸的枣糕来。”
却说沈瑞快马加鞭赶回府上,那边客人已是来了许久,沈洲招待人用了午饭,已在客房歇下了,要待晚上沈润下衙,再阖家好好一聚。
听长寿说起来的沈氏族人竟是沈渔、沈琛两家阖家上京,沈瑞不由大喜过望,前些日子还想着要从族中寻些得力的帮手,这信才发出去应该还没到松江,不想人这就已抵京了,算算日子,怕是正月里就出来的。
长寿笑道:“小的刚才也打听了跟来的下人,说是瑛大爷说动的两家。渔五老爷家环哥儿、玢哥儿都进学了,都想在京里读书更进一步。琛大爷、椿哥儿父子俩是家中无恒产,想来京里碰碰运气,椿哥儿也说要把弟弟小桉哥儿送进京中的学堂。”
沈瑞连连点头道:“还是瑛大哥知我!”
当初沈涟、沈全在沈沧小祥后就被留在京中,自然写了书信回去,沈瑛便知晓京中十分缺人手,与沈琦合计了一番,要选些族人上京帮衬沈瑞。
未几,南京那边便有了沈洲丢官去职、进京领罪的消息。
官司未明,沈瑛便先放了一放,却也密切关注着当初跟沈洲往南京去的沈渔、沈琛两家归来松江后的动向,也侧面打听了一下两家在南京的作为。
待官司尘埃落定,沈瑛才亲自登门说项。
这两家当初走时候是为四品官帮闲,也算得风光,如今这四品官因为那样腌臜由头丢了官,这两家也是脸上无光,灰溜溜回来免不得受早先嫉妒的人家嘲讽挤兑。
原就不是富裕有恒产的人家,呆得又这般气闷,恰沈瑛纡尊降贵来请,说明利害关系,这两家还有什么好端着的。
两家人关起门来一商量,便决定举家搬进京中。
虽然沈洲以品行不端丢的官,但是这两家人都是同沈洲接触过几个月的,对沈洲人品都非常认可,底层人也不会懂那些士大夫的弯弯绕,只觉得不过是纳个妾罢了,这等小事儿算得什么!且二房人素来厚道,长辈小辈都是好人。
沈瑛也婉转说过,京中如今也是瑞哥儿主事,暗示过去了也不是给沈洲帮闲。
沈琛是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辈分也不高,给嫡支谁帮闲都无所谓。
沈渔父子则是与沈瑞接触过,虽则沈渔辈分高,但是看得清楚,也知道二房将来是要指望沈瑞的,因此也是欣然同意。
至于陆家,却是陆三郎又折返回来,还带了两个陆家旁支。
“陆家来的是两位旁支说是打山东登州过来的,一位行十六,一位行二十七,都是生意人。是陆三爷南归时往山东走了一遭,与这两位唠了唠生意经,便又折返带着两位来京。”
长寿介绍着陆家来客,面色有些古怪,“这位陆十六郎一个人儿来的。那位二十七郎,带了妻女,……还带了他老丈人同来。那位丈人,是个道士。”
“道士?”沈瑞顿住脚,有些不可思议的侧头去看长寿。
长寿点了点头,又小声道:“说是自幼出家,丹鼎派,因起卦算了机缘在京中,又要寻几味难得的药,才跟着进京的。”
沈瑞便皱了眉,自幼出家的道士娶妻生女做了人家老丈人,还是丹鼎派,莫不是玩炉鼎双修的邪教人物?还“掐指一算”、还“机缘”在京中,这越说越像那些哄骗高官权贵、纨绔子弟的神棍了。
长寿看沈瑞脸色不虞,又道:“小的听着也是有些悬乎,但这位与二老爷讲些周易倒是头头是道。”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神棍哪个不是口若悬河?没点儿口才也不敢出来招摇撞骗了。
不过就算是神棍也是陆家的姻亲,与自家无关。只是,陆三郎带了这两人来做什么?
山东,登州……会是什么样的生意?
主院已在眼前,沈瑞收起思绪,先去与徐氏请了安,汇报了安置杨恬的情况。
徐氏听闻沈瑞将杨恬与他安置在了一起,皱了皱眉,意味深长的看了沈瑞一眼,却到底也没说什么。杨恬的情况不是很好,眼下这般,还顾及什么男女大防。
她叹了口气,告诉沈瑞,她已与何氏和玉姐儿说好了,明日一道去探望杨恬。
沈瑞也知母亲对如此安置杨恬不会满意,但是他就是想她在自己眼前,他觉得他只有紧紧盯着,她才不会消失……
转而说起新来的几家人,沈渔、沈琛两家自然是要安排住在府里,陆家提出要在京中置宅,徐氏便也留了他们暂时住下,待宅子妥当了再搬走。
“过两日准备待休整休整,便让你三叔带着环哥儿、玢哥儿、小桉哥儿往田家书院走一遭。”徐氏道,“虽则你二叔也能教得,在家里授课也无不可,但总归是人家奔着书院来的,且常与同窗切磋,进步也快些。”
沈瑞点头道:“这些日子,我瞧着二叔好像在著书。怕也没有空闲带这许多人。”
沈洲如今除了给沈瑞指点功课外,就只给四哥儿和小楠哥两个奶娃娃启蒙,空闲时间还是极多的。
一直忙着的人,忽然闲下来,便会有许多不适,沈洲也是如此,遂他便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即著书立传,这也是当世文人的最高追求了。
徐氏点头道:“如此也好,也不埋没了你二叔的才华。只是家中产业里原有的书坊都兑出去了,你与你三叔商量商量,倒可以买一两间回来,不光你二叔,你三叔那一手好字好文章,也可在自家书坊印来,也是桩消遣。”
沈瑞笑着应下。他没有开报纸的打算,以他目前的实力和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报纸是不适合这种时候诞生的。
不过自家弄个书坊,慢慢发展起来,印一些时文,印一些有影响力的小册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剽窃后世那些经典故事,他暂时还没这个心思,一是出于对经典、对原作者的尊重,再者也是因现在的大明没到文教昌盛的时候,文盲率极高,潜在读者群小得可怜,那些故事远不可能成为后世那样的畅销书。
且大明没有版权概念,他剽窃来,旁人也一样能从他这里剽窃去,抄书、私印、说书人口口相传,种种冲击下,正版获利极为有限。
而要说宣传手段,还不如写段子让说书人讲来,对民众的影响力大。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他现下不过一个小小秀才,没个牢靠根基,搞那么大影响力就是找死了。
说罢了沈氏族人,说起陆家,徐氏对于陆三郎的去而复返也猜不透,只道:“听陆家娘子谈起,陆十六郎的父亲就是跑商路的,少年时从松江出来山东做买卖,最后落户山东,渐渐也发展起来,在当地也成了有声望的人家。而二十七郎也是少年出来四处跑买卖帮闲,走过不少地方,后来才跟着十六郎做事,便在山东当地娶妻生子。”
“这陆家娘子倒是个有趣的,瞧着也是有几手功夫,只是……”徐氏有些忍俊不禁,“她说起其父来,颇有些不以为然。她这父亲也是奇人,虽是道人,却一样娶妻生子,日常锁在单独院子里修道炼丹,走出院子却也和妻儿过着烟火日子,自云‘一脚踏凡尘,一脚跨仙门’。陆娘子还有个长兄,她母亲如今由长兄侍奉。这次是父亲起了卦,执意同她一道来京。”
沈瑞也忍不住一乐,这还真是混不吝的神棍,倒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强些。
自家族人也就罢了,这位陆家丈人到底是客,又是长辈,徐氏叫沈瑞别等晚饭时了,既回来就当先去那边见个礼。
“只怕陆三郎也有话要与你说吧。”徐氏如是说。
沈瑞也是这个意思,从徐氏那边出来,就遣长寿去客院那边问问几位陆家客人是否歇下,他自己回院子换了衣裳,就往客院过去。
客院厅堂里,双方见了礼,分宾主落座,沈瑞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陆十六郎与陆三郎年纪相仿,相貌却相差甚远,全然没有陆三郎的俊逸,而是十分憨厚的长相,乍一看完全不像个商人,倒像……
沈瑞心念一动,这人肤色黝黑,却不像天生黑面皮,而是那种长时间日晒后,形成的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像是个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联想到这人来自山东登州,便更像是那些渔户人家,那些……海上讨生活的人。
陆二十七郎倒是个二十出头的白面小生,典型的江南人长相,细眉细眼,斯文清秀,却到底是四处跑过生意的,说起话来又快又脆,极是中听。
那位丈人道士俗家姓张,却自言和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一脉没甚关系,道号天梁子,又自言师父赐号源自南斗六星。
自古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说法,而道教中的南斗六星君就是司命主寿,其中第三天梁宫,为延寿星君。这道人取号天梁子,又是丹鼎派,其意不言而喻。
这道人四十许年纪,保养得还算不错,也已是霜染双鬓。只是他既没有像某些神棍那样染得头发全黑冒充年轻,更没有染得头发全白冒充鹤发童颜,倒是正常样貌,一如寻常道士,没什么神棍气质。
在沈瑞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仔细打量了沈瑞一番,好似饶有趣味的样子,却也只是蹙蹙眉,笑一笑,亦没装高人说什么印堂发黑之类的套话。
那边还是陆三郎先扯起话题,他这一开口就吸引走了沈瑞全部注意力,再没兴趣看那道人一眼。
陆三郎道:“二月间,登州卫用十八只海船运青州、登州、莱州三府布花、钞锭往辽东给军。”
沈瑞扬了扬眉,这说的是运往辽东的军服军饷。
“听老一辈人说,前朝时,东南之粟都是由海道入直沽的。就是太祖年间,登州卫也设海船一百只,因永乐年间罢了江南粮食海运,至正统十三年减八十二只,止存一十八只。”山东口音颇重的陆十六郎接口,叹气道,“自从弘治三年最后一次十八只船齐发运辽东赏军花布、钞锭,这些年来,每岁或不发船,或只发五只……”
沈瑞并不接口,只静静待其下文。
大明的漕船分江船海船两种,大体上还是以运河江船为主,盖因朝中认为海道险远,恐有人船俱没之患。
当然,实质上,是一条运河上关卡重重,势力盘根错节,无数官员及其背后家族从中受益,他们是不会让更加快捷运量更大的海运来分走漕运一杯羹的。
陆家就在松江,陆三郎还是衙门户房司吏,就管着这漕粮北上的事儿,不会不知其间利害,那此来谈及这漕运之事,为的是什么?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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