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沈瑞顿住脚,有些不可思议的侧头去看长寿。
长寿点了点头,又小声道:“说是自幼出家,丹鼎派,因起卦算了机缘在京中,又要寻几味难得的药,才跟着进京的。”
沈瑞便皱了眉,自幼出家的道士娶妻生女做了人家老丈人,还是丹鼎派,莫不是玩炉鼎双修的邪教人物?还“掐指一算”、还“机缘”在京中,这越说越像那些哄骗高官权贵、纨绔子弟的神棍了。
长寿看沈瑞脸色不虞,又道:“小的听着也是有些悬乎,但这位与二老爷讲些周易倒是头头是道。”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神棍哪个不是口若悬河?没点儿口才也不敢出来招摇撞骗了。
不过就算是神棍也是陆家的姻亲,与自家无关。只是,陆三郎带了这两人来做什么?
山东,登州……会是什么样的生意?
主院已在眼前,沈瑞收起思绪,先去与徐氏请了安,汇报了安置杨恬的情况。
徐氏听闻沈瑞将杨恬与他安置在了一起,皱了皱眉,意味深长的看了沈瑞一眼,却到底也没说什么。杨恬的情况不是很好,眼下这般,还顾及什么男女大防。
她叹了口气,告诉沈瑞,她已与何氏和玉姐儿说好了,明日一道去探望杨恬。
沈瑞也知母亲对如此安置杨恬不会满意,但是他就是想她在自己眼前,他觉得他只有紧紧盯着,她才不会消失……
转而说起新来的几家人,沈渔、沈琛两家自然是要安排住在府里,陆家提出要在京中置宅,徐氏便也留了他们暂时住下,待宅子妥当了再搬走。
“过两日准备待休整休整,便让你三叔带着环哥儿、玢哥儿、小桉哥儿往田家书院走一遭。”徐氏道,“虽则你二叔也能教得,在家里授课也无不可,但总归是人家奔着书院来的,且常与同窗切磋,进步也快些。”
沈瑞点头道:“这些日子,我瞧着二叔好像在著书。怕也没有空闲带这许多人。”
沈洲如今除了给沈瑞指点功课外,就只给四哥儿和小楠哥两个奶娃娃启蒙,空闲时间还是极多的。
一直忙着的人,忽然闲下来,便会有许多不适,沈洲也是如此,遂他便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即著书立传,这也是当世文人的最高追求了。
徐氏点头道:“如此也好,也不埋没了你二叔的才华。只是家中产业里原有的书坊都兑出去了,你与你三叔商量商量,倒可以买一两间回来,不光你二叔,你三叔那一手好字好文章,也可在自家书坊印来,也是桩消遣。”
沈瑞笑着应下。他没有开报纸的打算,以他目前的实力和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报纸是不适合这种时候诞生的。
不过自家弄个书坊,慢慢发展起来,印一些时文,印一些有影响力的小册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剽窃后世那些经典故事,他暂时还没这个心思,一是出于对经典、对原作者的尊重,再者也是因现在的大明没到文教昌盛的时候,文盲率极高,潜在读者群小得可怜,那些故事远不可能成为后世那样的畅销书。
且大明没有版权概念,他剽窃来,旁人也一样能从他这里剽窃去,抄书、私印、说书人口口相传,种种冲击下,正版获利极为有限。
而要说宣传手段,还不如写段子让说书人讲来,对民众的影响力大。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他现下不过一个小小秀才,没个牢靠根基,搞那么大影响力就是找死了。
说罢了沈氏族人,说起陆家,徐氏对于陆三郎的去而复返也猜不透,只道:“听陆家娘子谈起,陆十六郎的父亲就是跑商路的,少年时从松江出来山东做买卖,最后落户山东,渐渐也发展起来,在当地也成了有声望的人家。而二十七郎也是少年出来四处跑买卖帮闲,走过不少地方,后来才跟着十六郎做事,便在山东当地娶妻生子。”
“这陆家娘子倒是个有趣的,瞧着也是有几手功夫,只是……”徐氏有些忍俊不禁,“她说起其父来,颇有些不以为然。她这父亲也是奇人,虽是道人,却一样娶妻生子,日常锁在单独院子里修道炼丹,走出院子却也和妻儿过着烟火日子,自云‘一脚踏凡尘,一脚跨仙门’。陆娘子还有个长兄,她母亲如今由长兄侍奉。这次是父亲起了卦,执意同她一道来京。”
沈瑞也忍不住一乐,这还真是混不吝的神棍,倒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强些。
自家族人也就罢了,这位陆家丈人到底是客,又是长辈,徐氏叫沈瑞别等晚饭时了,既回来就当先去那边见个礼。
“只怕陆三郎也有话要与你说吧。”徐氏如是说。
沈瑞也是这个意思,从徐氏那边出来,就遣长寿去客院那边问问几位陆家客人是否歇下,他自己回院子换了衣裳,就往客院过去。
客院厅堂里,双方见了礼,分宾主落座,沈瑞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陆十六郎与陆三郎年纪相仿,相貌却相差甚远,全然没有陆三郎的俊逸,而是十分憨厚的长相,乍一看完全不像个商人,倒像……
沈瑞心念一动,这人肤色黝黑,却不像天生黑面皮,而是那种长时间日晒后,形成的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像是个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联想到这人来自山东登州,便更像是那些渔户人家,那些……海上讨生活的人。
陆二十七郎倒是个二十出头的白面小生,典型的江南人长相,细眉细眼,斯文清秀,却到底是四处跑过生意的,说起话来又快又脆,极是中听。
那位丈人道士俗家姓张,却自言和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一脉没甚关系,道号天梁子,又自言师父赐号源自南斗六星。
自古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说法,而道教中的南斗六星君就是司命主寿,其中第三天梁宫,为延寿星君。这道人取号天梁子,又是丹鼎派,其意不言而喻。
这道人四十许年纪,保养得还算不错,也已是霜染双鬓。只是他既没有像某些神棍那样染得头发全黑冒充年轻,更没有染得头发全白冒充鹤发童颜,倒是正常样貌,一如寻常道士,没什么神棍气质。
在沈瑞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仔细打量了沈瑞一番,好似饶有趣味的样子,却也只是蹙蹙眉,笑一笑,亦没装高人说什么印堂发黑之类的套话。
那边还是陆三郎先扯起话题,他这一开口就吸引走了沈瑞全部注意力,再没兴趣看那道人一眼。
陆三郎道:“二月间,登州卫用十八只海船运青州、登州、莱州三府布花、钞锭往辽东给军。”
沈瑞扬了扬眉,这说的是运往辽东的军服军饷。
“听老一辈人说,前朝时,东南之粟都是由海道入直沽的。就是太祖年间,登州卫也设海船一百只,因永乐年间罢了江南粮食海运,至正统十三年减八十二只,止存一十八只。”山东口音颇重的陆十六郎接口,叹气道,“自从弘治三年最后一次十八只船齐发运辽东赏军花布、钞锭,这些年来,每岁或不发船,或只发五只……”
沈瑞并不接口,只静静待其下文。
大明的漕船分江船海船两种,大体上还是以运河江船为主,盖因朝中认为海道险远,恐有人船俱没之患。
当然,实质上,是一条运河上关卡重重,势力盘根错节,无数官员及其背后家族从中受益,他们是不会让更加快捷运量更大的海运来分走漕运一杯羹的。
陆家就在松江,陆三郎还是衙门户房司吏,就管着这漕粮北上的事儿,不会不知其间利害,那此来谈及这漕运之事,为的是什么?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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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车上的人也昏昏欲睡。
杨恬是半昏迷着被抬上马车的。
这几天夜里她几乎睡不着,一躺下便有些气短,喘息艰难,只能半依靠着床头坐着。
无论身上穿着多厚的衣衫,抱着暖暖的汤婆子,她依旧觉得冷,后半夜总会发起热来,就只白天还好些,便也就在白天补眠。
自她房里的大丫鬟半夏病后,俞氏把身边的二等丫鬟金橘派来伺候。
这金橘素来是个灵巧人,但眼下这境况,大约她是太灵巧了些,怕被传染,便几乎不去靠近杨恬,近身的活儿一概推诿,伺候得更谈不上尽心。
杨恬房里的另一个大丫鬟麦冬是个一根筋,远没有半夏那样机敏善辩,见金橘这般,直气恼得与她闹了两场,若非养娘林妈妈拦着,怕早就闹到了俞氏甚至杨廷和面前。
于是最终结果也不过是麦冬连小丫鬟都不用了,事事亲力亲为,全然不去理会金橘。
金橘呢,倒乐得清闲,只把麦冬累得不轻。
这次被送来庄子,金橘一百万个不乐意,生怕就此被扔在庄子上。她是杨家家生子,便揣着银子拎着点心匣子很是活动了一番,却也只得个话说老爷太太是极重视大姑娘的。
她如何也不敢顶风提出留下来,只好怏怏的跟了出来,却躲在后面马车上,不与大姑娘同车。
车厢本身不大,麦冬索性把小丫鬟也都撵在后头去,只自己一个,怀里紧紧揽着昏睡的姑娘,靠着车厢,一边儿偷偷掉眼泪,一边儿又给自己打气说姑娘一定会好。
马车摇晃着,麦冬哭着哭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偶一颠簸醒来,立时就查看姑娘一番,见没再烧起来,她便放了心,没多久又撑不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风吹到脸上凉凉的,下意识惊醒过来,第一反应便是去整理姑娘的被褥披风,怕风吹着姑娘。
忽然察觉对面有人,她惊得险些大叫起来,定睛一看见是沈瑞,这才长出口气,问了声好。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麦冬到后面车上去。
麦冬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小心翼翼将姑娘转到沈瑞怀中,又事无巨细的向沈瑞解释了一下车里放水放点心放药的各个匣子,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下了车。
沈瑞看着怀中人原本苹果一样圆润的小脸硬是瘦出了尖尖的下颌,便是一阵阵的心疼,听着她呼吸间明显的拉风箱一样的喘鸣音,更是难过,又有些……恐惧。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沈珏,那个鲜活的少年,转瞬间就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最终变成一具棺木、满院白幡。
这种不详的联想让他心脏猛的缩紧,不自觉的就紧了怀抱,想抓住她,不让她的生命流逝掉。
怀里的人不舒服的动了动,因反复高烧而有些龟裂的唇微开,艰难的吐出一句,“麦冬,水……”
沈瑞依着先前麦冬所言,取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小茶壶,喂了杨恬两口水。
杨恬闭目喝了两口,方有些清醒,她微微张开眼,含混问道:“到哪儿了?出城了么……”
却听耳边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道:“出城了。还得一会儿到,莫急。”
“二哥。”杨恬脸上绽出一个恬静安然的笑容,看得沈瑞越发揪心,不禁又紧了紧手臂。
可杨恬好像忽然醒过神来一样,突然就挣扎起来,沙哑着嗓子急促道:“二哥,快松了我,这病是过人的……”
虽然俞氏下了禁口令,决不许任何人在杨恬面前说什么病气过人的话,但是她咳喘上来,自己也晓得是肺病,肺病会过人——这几乎是时人的常识。
身边半夏无端“家去伺候她病重的娘”,而手帕交小姐妹们从最初的来探望她到后来只见礼物不见人,聪明如杨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日日夜夜,喘息艰难,骤冷骤热,她想,不若当时就落水死了,也免得遭这样的活罪。
可每每有沈瑞送来的药、礼物拿到她面前,她便又想活下去了,想那些沈瑞说的泛舟湖上、纵马猎场,想那些他许给她的美好未来。
当俞氏来与她说沈家又给了她一所庄子添妆,姑爷要带她去庄子里静养,她想,能在死前与他一同生活几日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终于在她身边了,她安心无比,可也突然害怕起来,怕自己的病过给他,怕他也病了怎么办。
“恬儿别怕,没事,他们都是不懂浑说的,你的病根本不过人。”沈瑞怜惜的将她的头重新按回怀里,柔声道,“我想你老在屋里关着,忒闷了些,我在庄上读书也闷,不若我们凑在一处,给彼此做个伴儿解个闷。”
他总是这样,为了她好却不说,只说求她为他。
杨恬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嗔笑道:“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
说着,又不免肃了神情道:“二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但万一过了病气……”
沈瑞抬手轻轻掩了她的嘴,低声道:“若是病了,就病在一处,我先与你试药。”
杨恬连忙啐了两口,喘了半晌,嗔道:“浑说什么!生病也是能浑说的!”
沈瑞又紧了紧怀抱,唇轻触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声道:“恬儿,你宽心,不要多想,一定能好起来的,就当是为了我,成全我,也要尽早好起来……”
杨恬眼角已见泪花,嘴角却噙着笑容,重重“嗯”了一声。
这一路便也不再难熬,听着沈瑞给她介绍京郊的景色,庄上的逸闻,又说起松江到京城这一路的风光,杨恬间或说一两句自己与哥哥的趣事,倒是精神了不少。
很快来到庄上,虽是才得了消息不久,但因沈瑞先前一直在庄上读书,各处都收拾得十分齐整。
人都搬进自家庄里,沈瑞就没想过什么避嫌,径直将杨恬安置在自己的主院上房,自己挪去东厢书房,两人同个院子里住着,两处窗子一开,彼此可见,也就彼此安心。
沈瑞还叫人在院子里现立了个秋千架子,杨恬坐着软轿进来时,沈瑞还特地指给她看,道,“待好了,就出来玩这个,我推你。”
杨恬忍不住笑道:“可真当我是三岁娃娃待了。”却也是饶有兴味的看了一晌才进屋。
麦冬进屋来一边铺床一边喜滋滋叨念道:“这下可好了,姑爷待姑娘真好!这里可比家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