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九十九章(大修) 让我们一起颠覆了……

南阳长公主:“三天。”

留侯怔了怔,竟然这么久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道:“常康败了。”

南阳长公主闭了闭眼:“她走了。”

留侯吃了一惊,才三天,皇帝就处决了常康,这样的事情,三堂会审,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又要多少人人头落地,岂是三天就能结案。

“她当场自尽。”南阳长公主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麻木。她已经过了痛彻心扉的阶段,反正要不了多久,母女俩就会再次团聚,若不是心里还有点念想,她已经追随女儿去下面。

留侯叹了一声:“这孩子性格太过极端。”

南阳长公主眼眶红了:“那么多孩子中,我最对不起的就是阿婧。当年我应该把她带到身边养,而不是由着先帝留在宫里。先帝他们对阿婧,固然有三分疼爱和愧疚,可更多的是为了彰显宽厚,稳定前朝文臣武将的心。于是,阿婧就成了那块牌坊。是我,是我的错,我本该无论如何都把她带走,不应该让她继续生活在皇宫里,面对那种落差,以至于她滋生出了仇恨。”

南阳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下:“其实我自己何尝没有仇恨,先帝为了他的大业,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就想杀了他的孩子毁掉他的大业。哪怕胜算不高,我也得豁出去拼一下,不然,我便是活着也无时无刻不活在恐惧和愧疚之中。”

留侯沉默下来。

“是我对不起你。”南阳长公主歉然凝视他,“你毫不知情,我会承担下所有罪责。你有那些功勋在,皇帝应该会善待你,只是从此你怕是没有自由了。”

留侯咳了好几声:“我这幅身体,活着也没多少时日了。”

“你在胡说什么!”南阳长公主面上浮现巨大的惶恐。

留侯淡淡道:“我已经油尽灯枯,近来都是靠药撑着,原还想着撑到年底阿煜回来。”

那么多陈年旧伤,能熬到这岁数,已经是侥天之幸,昔日那些同袍,鲜少有能活到寿终正寝的。

南阳长公主如遭雷击,渐渐的,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留侯笑了下:“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胆子小,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你,”南阳长公主晃了晃,“你不怨我吗?”

“怨不怨的,也都这样了,”留侯神色风平浪静,透着淡然,“也是我自己,竟然没发现你……”他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能做的也都做了,日后到了下面,见到孩子也有话说了。最后这几天,你总该能得到平静了。”

南阳长公主怔怔望着留侯,两行泪水漫了下来,她忽尔扑倒留侯身上,失声痛哭。

留侯没有言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南阳长公主终于平静下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阿煜我早让流风带走,他不会有事。”

有前朝留下的宝藏,有常康留下的后手。阿煜若想在这世道闯荡,他不用从零开始。若是不想,以阿煜身手,认真起来,没人能留住他,他大可以离开之后隐姓埋名过安稳生活。

留侯心神松了松,到了这地步,他唯一的牵挂只剩下公孙煜。具体的,留侯却没再追问,这里里外外都是别人的眼睛。

留侯抬眼望向立在房间角落的人,那是派来监管他们的侍卫,他直接道:“我想见见我那些老伙计。”

侍卫愣了愣。

留侯笑了笑:“你就原话传上去便是,他们懂。”

留侯的言下之意,皇帝不是很懂,留侯想干嘛,临终遗言,好在谢皇后懂,她徐徐道:“陛下,御医已经说了,留侯行将就木,可在这节骨眼上去世,难免外人会认为是您不容他活下去,留侯劳苦功劳深得人心,若是有心人煽风点火,这便是隐患。

留侯便是想着这一点,想见一见旧部,安抚人心,于是,留侯想见见旧部安抚人心,不令他们被有心人蛊惑利用,进而再生出乱子来,就像金吾卫统领陈建德。这里头固然有陈建德自己的私心,却也少不了留侯的威望。若没有陈建德,萧氏和常康且不敢反。”

谢皇后惋惜地叹了一声:“留侯用心良苦,失了他,乃国之不幸。”

皇帝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这些年他和留侯闹得不甚愉快,一面用留侯稳定局面,一面又恨留侯对他忠诚不如先帝,对他支持不够,以至于他在朝堂上束手束脚。眼下人要死了,喜忧参半。

说来,萧氏一党覆灭,皇帝也是一半欢喜一般忧,喜的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顺收拾掉目无君上的萧氏一党,忧的则是没了萧氏一党的掣肘,四皇子就会一家独大,九皇子毕竟还小,势力未成气候。

谢皇后看了看皇帝,询问:“陛下是否同意留侯的这个不情之请?”

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帝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谢皇后委婉示意皇帝,留侯时日无多,别管南阳长公主做了什么,以留侯的身份地位,于情于理,皇帝都该探视一下。

不提旧日功勋,只看留侯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稳住旧部,一心为公,皇帝都得给留侯这个体面。要是留侯提出什么不过分的要求,能答应也该答应下来。

皇帝脸色有点臭,理智上他知道要做这个姿态,心里却有些不痛快,还有点点后怕。

三天前的寿宴,亏得自己早有准备,不然死的那个人就是他,那真是侥幸中的侥幸,要不是林七娘一句话无意中点醒了他,他都不会往寿宴可能有诈的方向上,自然也就不会派人调查,,发现了萧氏一党私底下那些手段,那可不就稀里糊涂进了鬼门关。

事后想想,皇帝还心有余悸,就真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要万劫不复。

这回再去留侯府,万一还有埋伏怎么办?

看出皇帝的抗拒,谢皇后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嘲讽,萧氏当真是废物,败得如此轻而易举。她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外头乱糟糟的,陛下出巡不便,不如让谢相代陛下探视留侯。”

皇帝点头道好,想了想,他又道:“让崔相一道去吧。”两位宰相,够体面了吧。

于是,次日,谢相和崔相大张旗鼓领着一群御医前往戒备森严的留侯府探视,过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出门却见一少女徘徊在门口,谢相细细一看,当即认出乃留侯未过门的儿媳——江氏女,前几日南阳长公主的寿宴上刚见过。

谢相就对崔相道:“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没划清关系,还愿意上门,倒是个有情义的,不枉留侯弥留之际还惦记这为她求情。”

留侯强撑着病体,请求有三:

其一是公孙煜,恳求朝廷不要再追捕,将他贬为庶民,留一条生路。

其二准许他和南阳长公主合葬。

其三便是为江嘉鱼求情,道她尚未进门,且是皇帝赐婚,实不应该受牵累。

一方有情,一方有义。

崔相抬眼,淡淡一瞥之后又收回了目光,她生得不像她母亲,经历上倒是像的,多灾多难。

“那就通融一下,让她进去一趟吧。”

谢相微微一愣,这显然不合规矩,但是规矩嘛,既然崔相开了这个口,这个顺水人情总是要做的,事后便是皇帝知道了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小事说什么,遂他笑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

浩浩荡荡一群人出来,江嘉鱼自然不会看不见。她这次过来是想撞撞运气看,不奢望能进去探视,只求能送些东西进去,然而碰了壁,‘钞能力’也不好使。

正当她灰心丧气,准备离开,不妨天降救星。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是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江嘉鱼试探着往门口走了两步,果然守卫在门口的羽林军没有再做主拦截姿态,由着江嘉鱼拾级而上,走到门檐下,朝着谢相和崔相福了一福:“多谢两位相爷。”

谢相只笑笑,没言语。林予礼是崔相的土地兼内侄婿,说来和江氏女是拐着弯的亲戚,理当他为主。

崔相神色温和又平静:“进去吧,别太久。”

有了这句肯定的话,江嘉鱼心下大定,再次福身致谢后,往侯府内走去。

这座府邸,她来过好几次。留侯夫妻皆是喜静之人,府内又人口稀少只有一家三口,便没有那么多的仆役,所以总是显得空荡荡。此刻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随处可见持刀而立的御林军,弥漫着肃杀之气。

管家认出江嘉鱼惊了一瞬,低声道:“郡主怎么来了?”

语气沉沉的,似乎有些喟叹一般。

江嘉鱼牵了牵嘴角:“我来看看侯爷和公主。”

管家心下回暖,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难得她还愿意往上凑:“您稍等,老奴进去通传一声。”

不一会儿,老管家出来让江嘉鱼进去,留侯正醒着,南阳长公主也在寝房内。

屋子里飘荡着浓烈的中药味,熏得人心头沉甸甸的。恍惚之间,江嘉鱼又想起了混乱的那一天,尖叫,鲜血,尸体……从此以后,一切都乱了套。

留侯靠坐在床上,目光温和地望着江嘉鱼,一如当初。

人却不是当初那个模样了,面色苍白中透着沉沉暮气,整个眼窝脸颊都凹陷进去,显而易见的病骨支离。一生荣马功劳,却晚节不保,病在身上也痛在心上。

南阳长公主坐在床边的罗汉床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萧条的苍老衰败,就像是寒冬里的枯树,了无生机。

见到江嘉鱼,南阳长公主眼神微微动了下,又绕了回去,继续盯着案几上的熏香看,目光却是空的。

“你这孩子,不该来的。”留侯沙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眼望着憔悴的留侯,一时之间,江嘉鱼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说的都是多余的,真正想说的都是不能说的,屋里屋外到处都是耳朵。

“侯爷别担心我,我在门口遇上崔相和谢相了,他们允我进来的。”

有这二人担保,想来没有大碍。留侯略略放心,低低咳嗽了两声:“都这样了,难为你这个节骨眼上还过来,倒是连累你了。”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完婚,她到底是江氏遗孤,林家又有崔李两大世家的背景。想来皇帝不至于株连到她身上,只是风言风语的难免,终究是对不住她了。

江嘉鱼听得心里酸酸的:“侯爷何必说这个,我人微言轻时,您不曾挑剔过我。”认真说起来,以她当时情况,公孙煜属于高攀的,可留侯没有任何嫌弃,更是自降身份来安她的心。

留侯点了点头,眉眼间的神色更加温和,他看了看形容憔悴的江嘉鱼,虚弱地抬起手:“好孩子,瘦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江嘉鱼连忙起身,走到床头。在留侯的示意下,微微倾身靠过去。

留侯的声音低低,几不可闻:“别担心,他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

公孙煜如今在外头,其实只要他不自投罗网,朝廷就算是发布了海捕文书,也拿他没办法。只是落到这幅局面,两个孩子注定是有缘无分了,可惜了。

江嘉鱼愿意相信,之前她听南阳长公主说过,她已经安排好公孙煜。其实她很想问问关于公孙煜的近况,知道隔墙有耳,艰难忍住了。只要人好好的,其他就都不重要。

离开时,江嘉鱼的脚步比来时轻松不少。

她走后,南阳长公主慢慢挪到床边,端起老管家送来的药:“该喝药了。”

就着南阳长公主的手,留侯吃了药,缓缓道:“你怎么不和那孩子说两句话,以后该是没机会了。”

南阳长公主牵了牵嘴角:“没什么可说的了,要不是我,也不至于让她和阿煜……”停顿了下,她摇了摇头。

说不上后悔不后悔,在下决定之前,她便知道一旦失败的结果,眼前这结果,已经比她设想的最坏的结果好了许多,阿煜保住了,起码性命保住了。

留侯静静望着南阳长公主,事已至此,那些话多说无益,他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而南阳也活不成了。

他们都在等,外面的人也在等,等着他病故,等着南阳随他而去,如此便少了许多麻烦。

自己这身体,倒是病得恰到好处了,免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倒也算是不错的下场了,比起战死沙场的老伙计们,自己这勉强也算得上寿终正寝了。至于那些身前身后名,倒是无所谓,人都死了,谁还在乎名声。

留侯无所谓地笑了笑,对南阳长公主道:“累了,我睡一会儿。”

这一睡,就是两天,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只能灌一些参汤进去。几位太医都是摇头,让开始准备后事,到了第三天,人突然就醒了过来。

“想想我这一辈子,受过罪也享过福,从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到封候拜将,不算白活了。可人要真有下辈子,我更想当个普通人,托生在太平盛世里,普普通通的农户之家,父母双全,几亩薄田,”留侯叹息着道,“娶妻,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到老,这样的日子,想来应该也别有一番滋味。”

南阳长公主怔怔望着眼皮慢慢合上的留侯,眼泪猝不及防的滚落下来,哽咽着道:“你做个农夫,我做你的农妇,可好?”

留侯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又悠然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