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南阳长公主彷佛看见了一缕轻烟,从留侯身上轻轻溢出,盘旋离去。
“阿良。”她的声音又轻又平静,似乎是怕惊扰了人。
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回应,南阳长公主拉起留侯枯瘦如柴的手,徐徐道:“说好了的。”
“公主。”老管家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
南阳长公主平静道:“你下去准备吧,我陪他单独待一会儿。”
老管家难掩悲痛,不放心地望着平静到出奇的南阳长公主,骤然之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一张脸顷刻间惨白到底,声音都颤了颤:“公主。”
“你得稳住,后面的事还得你来办。”
老管家红了眼眶。
南阳长公主淡漠道:“你去准备吧。”
老管家艰难离开,带走了屋子里所有伺候的人,最后还把门合上。
南阳长公主凝视着留侯恬静的面容:“你本不该落到这么个结局的,是我对不你,下辈子,你还是别遇上我了。”
说完,她自己笑了下,又苦又涩。
吃力地扶着留侯平躺在床上,又为他掖好被角。
南阳长公主喝了一口茶之后,合衣躺在床上,脸色突然扭曲,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眼底却透出几分解脱的笑意,最终定格。
只求生生世世,莫再在帝王家。
公孙煜一直都记得那是一个很寻常的上午,秋高气爽。他无法回京向阿娘拜寿,只好朝着都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起来后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小话,对皇帝很是有些抱怨。明明最近没有民乱,可皇帝就是不让他们回都城,分明是等着下一波民乱,省得来回调度。
政策上没毛病,有毛病是皇帝,明知道外头民乱四起,也不知道收敛些,还在横征暴敛,逼得百姓不得不反。
嘀咕累了,自幼陪伴他长大的护卫流风端给他一杯茶,公孙煜还记得那是武夷大红袍。
这茶还是阿娘寄来的,其实他懂什么茶呢,这么好的茶给他喝也是牛嚼牡丹,遂他把大半送给了军中几位老将领。
出门在外这大半年,他也慢慢学会了人情世故。
大口喝下那杯热茶,倏尔眩晕在脑中炸开,公孙煜看向流风,见他神色平静,整个人如坠冰窖。
流风给的茶有问题!
为什么?
是乱民还是当地世家大族?
亦或者是朝廷?
没等他想明白,公孙煜已经在霸道的药效下昏了过去。
人多是如此,千防万防,却不会防身边信赖的人,不然活得多累啊,然后在猝不及防中为信赖之人所伤。
待公孙煜醒来已经是隔天的傍晚,秋夜的寒风扑棱棱刮过屋檐树木,带来各色各异的声响,如同万鬼嚎哭。
躺在床上的公孙煜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他狠狠瞪着站在床头的流风,咬牙切齿:“你到底在做什么?”
神情凝重的流风跪了下去:“小侯爷。”他顿了顿,悲哀涌现,已经没有留侯府。
“是公主下的令。”
各种阴谋论刚刚在心里展开一个角的公孙煜懵在那里,难以置信:“阿娘!?”
公孙煜脸色突变:“家里出事了,是皇帝要对付阿耶了吗?”
一时之间流风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其实他也是昨日收到都城的飞鸽传书之后才知道来龙去脉。事关满门前程性命的秘密,南阳长公主怎么可能提前告诉他。
在那之前,流风得到的命令只是将公孙煜秘密带出军营保护起来,然后等待都城的消息。私下里,流风也和公孙煜一样的以为是皇帝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南阳长公主和以常康郡主为首的萧氏一党决定先下手为强,趁着皇帝参加寿宴发动政|变。
然而——失败了,常康郡主当场自刎。
流风不知道该怎么说,伸手把都城传来的两封信递给公孙煜。
第一封信上写的是都城近况。
第二封信则是南阳长公主事前写好的遗书,满纸都是愧疚。
公孙煜头晕目眩,彷佛三魂七魄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窜逃。
长姐会谋反作乱,他并不惊讶,萧氏一党和四皇子一党积怨颇深,待四皇子上位得势,谁能保证不清算旧账。
可他真的想不到,阿娘会利用阿耶去帮长姐。阿娘一直都是不赞同长姐的,多番斥责长姐,甚至也说过萧氏一族私心太重,掌权非社稷之福……
阿娘怎么可能去帮长姐谋反呢?
所以之前种种都是骗人的,阿娘故意迷惑他和阿耶,才好麻痹他们,暗中假借阿耶的名义调兵。
“我要回都城!”
公孙煜压下悲愤,目光直直盯着流风。
流风缓缓摇头:“小侯爷,公孙家如今只剩下您了。”
公孙煜厉声:“我阿耶阿娘都在都城!”
这个节骨眼上,流风怎么可能让他回都城自投罗网。
流风苦劝:“您回去又能如何,对侯爷和公主而言,你好好的,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公孙煜抿紧了唇,一种悲哀油然而起。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到都城,还想着再怎么样,过年总是能回去的吧。
到时候他要好好陪阿耶阿娘吃几顿饭,要陪小鱼……
眼眶猝不及防的红了,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徒然之间,公孙煜想到了猎鹰,京城出了这么大事,他得赶紧给她传个消息:“我的鹰呢?回来了吗?”
流风摇了摇头:“没见到,应该是还没回来。”
没回来,而他已经离开军营,自己都不知道身处何方,猎鹰还怎么找得到他。公孙煜脸色更加惨白,有种风筝被剪断了线的无依茫然。
之后几天,公孙煜一直都处于软绵绵的状态之中,哪怕他向流风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冲动,也无法动摇流风继续给他灌药的决心。
临危受命,流风不敢掉以轻心,惟恐公孙煜想不开跑回都城自投罗网,彻底葬送了公孙家的希望。
七天之后,按照南阳长公主事前的安排,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河源,东张匀的大本营。
接头人安顿好公孙煜之后,立刻传信,不久之后,这座宅院便迎来了客人。
见到来人那一刹那,公孙煜瞳孔骤然紧缩。
“成君?!”公孙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模样。眼前这人分明是常康郡主的次子萧成君,本该牺牲在永业六年的萧成君!
永业六年,皇帝率领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结果十去九不返。国力因此元气大伤,皇帝天威坠地,在朝上的权利一落千丈,彻底受制于世家。
萧成君便是出征的小将之一,当时年仅十八,噩耗传来,阿娘还悲痛过度,以至于卧病休养了半年。
然而此刻,这个本该死在六年前的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萧成君扯了下嘴角,拱手作揖:“小舅舅,好久不见。”
公孙煜面色寸寸紧绷,堂堂萧氏嫡次子,明明活着却要诈死,在外这六年,在谋划什么,这就是阿娘信中写得后路吗?
“都到这一步了,你是不是该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了。”
“我现在的名字叫张匀。”
这句话如同滚油锅里被洒下一瓢水,噼里啪啦地炸开,炸得公孙煜目瞪口呆。他猜得到萧成君是常康郡主藏在暗处的一步棋,肯定是一股不小势力,但是真的猜不到这股势力竟然会是‘东张匀西许广’中的张匀。
公孙煜定了定心神,神色复杂:“长姐下的好大一盘棋。”
怪不得东张匀崛起的那么快,有萧氏人力物力在背后支持,自然是如虎添翼。而他当年无意中听阿耶说过,论能力,萧成君其实在他兄长萧勉君之上,能在短短六年之内,即便背靠萧氏能打下这样的势力,萧成君的确能力不俗。
“然而终究是输了一筹。”萧成君苦笑了下。如若不然,常康郡主在京城取得胜利,他在外面,两边暗中互为支援。要不了多久,这天下唾手可得,现如今却是功败垂成。
公孙煜脸颊徒然紧绷:“都城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连日来都在躲着追击的人赶路,再也没得到过来自于都城的消息。
萧成君望了望公孙煜,眼底的血丝变得更深。
“外祖父于五日前病逝,次日,外祖母自缢,追随外祖父而去。”
公孙煜如遭雷击,整个神情空白。
“小舅舅,”萧成君声音含悲,“外祖父外祖母死的冤枉,是皇帝,是皇帝!”
良久之后,萧成君听到了撕心裂肺如同困兽一般的嚎哭。
萧成君跟着悲不自胜,公孙煜失去了父母,他又何尝不是,他失去的至亲更多。
整个萧氏都被判决了死刑,他试图营救牢狱中的家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一败涂地了,萧氏在都城之中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
但是,都失败了。朝廷明显有所防备,人手都折了进去。也许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就在前日,萧氏满门都被处斩,连垂髫孩童都没有放过,包括身怀六甲的萧璧君都被‘惊惧之下小产而亡’。
萧氏一败涂地,她的秘密也藏不住了,皇帝暴跳如雷,要不是为了皇室颜面,都想把萧璧君凌迟。
巨大的悲痛化作恨意,山呼海啸涌来,萧成君深深望着痛不欲生的公孙煜。
恨吧。
很皇帝。
恨朝廷。
越恨越好。
外祖母留下的前朝宝藏。
外祖父留下的私兵人脉。
让我们一起颠覆了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