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看下来,每天最早出晚归甚至行踪不定的“无业游民”,就只剩下杨继一人了。
这两天楚杭闲来无事,关注的最多的就是网上戏班募演的消息,哪里有商业演出了、什么地方要办特色民俗会了,不肯放过丝毫的蛛丝马迹,想方设法地为“三清园”找到一个重新上台的机会。
然而,种种努力也无异于竹篮打水,最终落空。
楚杭从房间的小浴室出来,发梢泅着一点半干的水迹,天气依旧闷热,不过他的小房间倒是冬暖夏凉,即便是盛夏也不需要开空调,一盏落地风扇即可,既省电又照顾了楚杭些许畏寒的体质。
夜晚安静,师哥师姐们还都没有回来,整座二层小楼里只有他一个人,楚杭在小书桌前坐下,习惯性地拿过手机游览晚间资讯,依旧一无所获后,又登陆了一个戏迷票友的非官方论坛,刷了几条帖子后,又切回微信群聊,准备问一下其余几个人什么时候回来。
编辑好的几个字还没来得发送,手机却先一步震动起来。
是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
楚杭垂眼看了几秒后,接听电话。
“喂?”
电话那边,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应答。
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楚杭却透过听筒,清晰地听见了手机那边的人,因压抑着愤懑而发出的一声长长叹息。
就在这一瞬间,他便确定了来电何人。
果不其然,又过了顷刻,楚伯仁愠怒低沉的嗓音传来,除了愤怒,似乎没有别的情绪:“你这是准备一辈子都不回家了?”
楚杭眼睫微垂,纤长的睫毛覆下来,挡住眸底清寒的神色,他停顿了一会儿,同样不带任何感情地反问道:“找我有事?”
楚杭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那个“家”了,毕业后楚伯仁百般联系他,他不堪其扰,干脆直接拉黑了他的电话,才终于换来几天安静日子,没成想消停不过片刻,楚伯仁居然连换号再打这种办法都想出来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像父子的两个人。
如果可以,楚杭倒是甘愿没他这个父亲,而想到他从幼时白梓雯去世之后的种种“离经叛道”,大概楚伯仁也不太希望有他这样一个所谓的儿子。
不过就算再不待见,毕竟楚杭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那么既然如此,生意场上向来说一不二的楚总也就不能任由他这个儿子流落在外,不闻不问,毕竟是场面人,很多时候,很多时候做生意不光要靠运气和实力,圈内私下的口碑也极为重要,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楚总有一个原配妻子留下的大儿子,那他就没办法对楚杭置之不理,任由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议论。
缄默半晌,楚杭渐渐没了和他沉默拉锯的耐心,俊秀的眉心微微蹙起,口吻是少见的不耐烦:“有事就说,没事我挂了。”
“混蛋!”这么多年,楚伯仁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大儿子这样淡漠中带着鄙夷和嫌弃的语气,听楚杭这么一说,方才还能将将压住的火气果然立刻被勾了起来,“你就是这么和自己亲爹说话的?”
这下,楚杭干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着手机清晰真切地笑了一声。
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下一秒,隔着手机信号都能感受到楚伯仁倍长的暴怒:“混蛋,真的是出息了,翅膀硬了?这么多年不回家,在外面过得四不像,如今又和一群不着调的公子哥混在一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爸爸吗?”
楚杭靠上椅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自动忽略了楚伯仁因气结而嘶哑的嗓音,只抓住了关键的信息点,慢条斯理道:“不着调的公子哥?”他轻笑一声,“看来是有人憋不住,回去告状了。”
这么久以来,楚伯仁并不掌握自己的行踪,而他和楚家人唯一有过的短暂牵连,就是前不久遇见楚思闻的那个晚上,那么消息是从哪里传到楚伯仁耳中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楚伯仁冷笑道:“如果不是你弟弟,我还真不知道你现在过成了什么德行。”
“哦?”楚杭依旧笑着问:“这么难得的机会,他就跟你汇报了这么点有效信息吗?只说我现在扎在纨绔堆里乐得自在,没说点别的?”
楚伯仁沉默一秒,重重喘气:“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楚杭笑声清浅,每一个字却都准确无误地刺在了楚伯仁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线上,“我还以为我这乐于助人的弟弟会告诉你,我现在不仅在公子哥身边混,更在公子哥床上混,没想到,他还有所保留了。”
“……”电话那边死寂一秒,而后倏然传来楚伯仁的怒吼:“楚杭!”
“听着呢。”楚杭淡道,“凑巧今天你这电话我接了,那就索性说个清楚,你也听明白。”
他声线冷寒成冰,那把在戏台上唱出风月悲欢人间嬉笑的好嗓子此时低沉得让人窒息:“我过什么样的日子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和楚家任何一个人都无关,别再找我,也别再妄想我回去,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过我的独木桥,摔了淹了都由我自己担着,楚家的那条阳关大道,这辈子都别想留下我的脚印——而咱们之间那点所谓的父子情分,更是早就断得干干净净,你只当没生过我,而我……巴不得这辈子、下辈子,都别再姓楚。”
“父子情分……”长久震惊的沉默之后,楚伯仁声音嘶哑粗粝得简直刺耳,“断得干净?”
“是。”楚杭干脆利落道,“在我妈妈闭眼的那一刻,我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别说那是你们上辈人的事,我妈是怎么去世的你清楚我也清楚,你让我没了妈妈,我让你少个儿子,咱们扯平,今生都两清了。”
说完再不啰嗦,直径挂断了电话。
不需要再拉黑,他知道,楚伯仁不会再打过来。
胸腔中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气球,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被胀气撑大,慢慢地,窒息感堵满了整个胸口,呼吸都变得艰难万分。
楚杭轻轻将手机放回书桌,像是陷入了某种不能自已的情绪旋涡之中,断裂的、依稀不辨的破碎画面如洪流般滚滚而来,将他生生裹挟缠卷其中,挣脱不得,呼救不能,飞驰的轿车、狼藉的车祸现场、雪白的病房,和记忆中最后一眼时,惊恐尖叫的母亲。
他垂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张开右手狠狠压在胸口心脏的位置上,竭力地大口呼吸着,最后死死咬住下唇,倏而,唇齿间溢出一丝零星的血腥味。
刺痛蓦然传来,楚杭双肩猛地一颤,终于回过神来。
唇角原本已经结痂要愈合的伤口再次被咬破,一点殷红的血色覆在唇上,衬得他雪白的脸庞更加苍白无力,被汗水泅湿的碎发垂下来,一双眼睛更加水亮逼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而茫然的痛楚。
楚杭深深喘了口气,用手背揩过嘴角,在指骨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看来,以痛止痛确实是一剂良药,沉沦于苦厄之中无法自拔时,唯有更尖锐的痛,能让人瞬间清明过来。
楚杭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笑意。
人间清醒,竟要感谢陆越岩那晚突然发疯留下的“印记”。
楚杭起身去浴室重新洗了把脸,出来时听见楼下大门“砰”的一声巨响,当即扔下手中的毛巾,飞快跑下楼去。
一楼大厅,叶天架着醉酒的杨继跌跌撞撞进门,一抬头看见楚杭站在楼梯上,叹了口气,皱眉道:“这么晚还不睡?”
楚杭两步一并地跑过来,伸手去扶已经人事不醒的大师哥,问:“师哥怎么了,怎么喝成这样?”
“上楼说。”叶天单手扶住杨继的一条胳膊,屈膝往他身前一蹲,身后的人顺势倒在他背上,他背起杨继上楼,沉声交代了一句:“小师弟,麻烦打盆热水过来。”
“好。”
楚杭看着叶天背着杨继上楼,一刻不敢耽误,连忙去二楼的浴室里打了一大盆热水,浸湿了毛巾,脚步不停地跑回师哥房间。
可就在端着水盆进门的一刹那,楚杭脚下的步子猛地一顿,霎时,他惊愕于此时卧室内自己看见的一幕,手腕一抖,满盆的热水差点就地打翻。
听见止步于门口脚步声,叶天缓缓直起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稍稍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安抚意味的笑容,抬起食指抵在嘴边,悄无声息地对楚杭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前一秒,楚杭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而下一秒,心口的那颗心脏重新启动,跳动速度之快,甚至有破膛而出的架势。
他茫然愣怔地站在门口,手上的热水盆此时重有千钧。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
那是……一个吻吧?
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大师哥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而他的二师哥……杨老爷子的养子,和师哥师姐从小一起长大,那个私下直呼杨继“哥”,会喊杨乐“小妹”的叶天,竟然在这四下无人,夜阑深静之时,在大师哥醉得神志不清之际,俯身吻在了他眉心?
极度混乱以至于直接宕机大脑重新连接思维,楚杭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只见静立在床边的叶□□他走过来,而后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水盆,安静看了他片刻后,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小师弟,看见了?”
“师哥……”楚杭嘴唇不受控地哆嗦,声音也有些发颤,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此时这声“师哥”喊的应该是谁,喉结滑动,过两秒,只得又低声叫了一声,“师哥……”
叶天失笑,却没有一点被撞破秘密之后的尴尬难捱的窘态,他又对楚杭笑了笑,端着热水回到床边,见楚杭依旧愣在原地,不由轻声道:“别傻站着了,来帮个忙啊小师弟。”
楚杭抿起依旧带着一点血丝的嘴角,沉默地走过去,他不看身边的叶天,只是寂然地看着床上沉醉不醒的杨继,低声问:“需要我做什么?”
“帮你大师哥脱个衣服。”叶天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异样,只是轻笑,“毕竟都让你看见了,我要是自己动手,更显得不合适了。”
楚杭闻言便彻底不做声了,静默两秒,径直弯腰帮杨继脱下外衣外裤,而随后,叶天则重新浸湿了毛巾,神色如常地给他擦了脸和身上因酒醉热出的薄汗。
做完了这些,叶天拉过床上的薄毯给杨继盖好,又将房间里的空调打开,调到睡眠模式,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转头对楚杭说:“行了,让他睡吧。”
楚杭不发一言,抬起沉静的眼眸,目光清浅却笔直地看向叶天。
“你那什么眼神啊?”叶天只觉得有些好笑,轻声招呼着这个小师弟,“走,陪二师哥去院子里纳凉聊聊天?”
楚杭太阳穴两边的神经线开始隐隐作痛,他蹙着眉,却点了点头。
月朗星稀,皎白的月色安静洒在小院中,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深夜沉睡,唯有微凉的夜风拂过,徒留一抹残余的白日喧嚣。
楚杭和叶天并排坐在院门旁的石凳上,沉默是今晚的笙箫,而笙箫也吹不出方才那一幕的惊魂曲调。
许久,叶天收回仰头望天的姿势,抬手揉了揉后颈,轻笑道:“小师弟,要帮我保密啊。”
“你……”楚杭没想到他开口会说出这样一句,没有解释,没有分辨,甚至一点都没有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一个欲盖弥彰的说法和理由,就这么大方地、直接的变相承认了。
楚杭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说:“师哥,你为什么啊?”
“为什么?”叶天偏头看他一眼,只觉得这个小小师弟天真单纯得有些可爱,“这种事怎么会有理由?”
“可是……”楚杭极少有这样思维乱成一团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找寻着最为合适恰当的词汇字眼,不想让叶天尴尬为难,也不愿直接戳破此时的秘而不宣的矛盾境况,“可是,他是咱们师哥,是……是你哥。”
话说到这个程度,几乎是楚杭的极限了,但是叶天似乎毫不挂心,眼底依旧盛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没良心,怎么就是我哥了,不是你哥啊?”
“……”楚杭深深叹了口气,“二师哥,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谁料,叶天听到他这句老神在在的深沉口吻,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小屁孩,跟谁装深沉呢?”他拔下手边一根草心,捏在指间,笑道,“是咱哥,不过,碍不着我喜欢他,毕竟不是亲的,也没血缘牵绊着,所以我必要委屈着自己的心意。”
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是……楚杭不自觉地皱眉,下意识问道:“大师哥知道吗?”
叶天回答:“不知道。”
楚杭又问:“虽然不是亲哥,但你敢说吗?”
叶天始终放松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目光闪烁几下,忽而笑道:“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楚杭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沉沉,过了几秒,忽然喊了他一声:“二哥。”
叶天捏住草心的手指倏然用力。
“咱们四个人里,我年纪最小,辈分也低,按理说这事没有我说话的份,但是今天让我看见了,而且——”
楚杭顿了顿,直白道:“还是你故意让我瞧见的,那既然这样,我就多嘴多说两句。”
叶天垂下眼皮,看不清情绪,片刻,轻声笑了一下:“要不说还得是咱们小师弟呢,果然是冰雪聪明人。”
“老班主还在世的时候,按旧例给大师哥说过亲,虽然当时没成,但这事你还记得吧?”
叶天下颌微微绷紧,声线也有一丝僵硬:“记得。”
只不过当年他们尚且年幼,杨继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长辈们随口一句笑谈,说过便忘,任谁也没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