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五十六章

陆越岩从衣柜底层找出一床厚被子,叠了叠放在床头,又那天从超市买来的一直抱枕放在上面,临时给楚杭弄了一个“软包”,然后将人拉到床边,靠上去。

楚杭从进了门开始,就如同一个断了线了失智木偶,陆越岩拉着他走就走,让他坐就坐,陆越岩到了杯温水放到他手上,他就乖乖拿着杯子小口地喝。

陆越岩拿老僧入定的楚杭毫无办法,只得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等他的情绪慢慢恢复。

过了很久,楚杭又端起杯子,唇畔碰到杯沿,一抬手,口中却空无一物,他手腕一顿,垂眼扫了一眼马克杯,失神的双眼渐渐聚焦,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自语般喃喃:“……没水了。”

陆越岩接到讯号,立刻反应,起身就要拿杯子:“我再去倒。”

而楚杭手上一避,将将闪过,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说:“不喝了,聊聊天吧。”

陆越岩一愣,只得重新坐下。

这架势……他心说明明是听对方吐露心声,怎么自己紧张得像是临时会审一样。

楚杭低垂视线,目光盯着自己的苍白得手指尖,良久,说:“我妈妈……也是一位戏曲演员,唱大青衣,曾经……是个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儿。”

楚杭始终低着头,没有看面前的人,但是很神奇,似乎开了一个话头之后,余下的话说出来也没有那么艰难了。

就像很多他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于是他娓娓道来般,将那些禁锢在自己心底的往事,一声声,一句句说出来,说白梓雯和楚伯仁之间的相爱和折磨,说自己名字的由来,说那出让白梓雯名动天下的《白蛇传》全本,也说五岁那一年,那场翻天覆地,改变了一切的车祸。

从始至终,陆越岩安静无声,但是注视着楚杭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地深邃凝重起来。

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如划破浓黑夜幕的流星,速度太快,以至于陆越岩想要深究之时,那团耀眼明硕的光晕已然消失在天际之外,只留下点点星沙,抓不住,握不牢。

但是却足以让心悸漫延。

“你……”半晌,陆越岩哑声问,“你晕车这么严重,其实不是病理造成的,是……和那场车祸有关,是吗?”

楚杭双肩微颤,而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是。”

“不仅如此,由于那场车祸,五岁前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楚杭说,“我……我和我妈妈在一起的时光本就不多,后来……也差不多被我忘光了,就连每每回想起她的模样,都是模糊的,不真切的……有的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如果有,那么她留下的痕迹怎么会这么浅……”

“我……我唱过那么多出戏,但是唯独这《白蛇传》,却是一折都没唱过……”楚杭音色嘶哑,“我不敢……”

臆想中,他以为自己再复述这段过往时,一定会控制不住哭出来,但实际上并没有,他只是眼眶酸热,嗓子疼得厉害,但没有流泪,比自己想象中要勇敢一些。

“你说……我该答应吗?”

楚杭声音断断续续:“我不敢唱我妈妈的戏……但是这样的机会,对于‘三清园’而言太难得了,大家熬了这么久,终于要看见曙光了,我不……我不能让这个来之不易的希望,断在自己这里……那样的话,太对不起师哥师姐了……”

陆越岩深深叹息,起身,走到楚杭面前,在楚杭怔然的目光中,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地告诉他:“你师哥师姐,或者戏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怪你。”

“我知道……”头上的手掌带着刚刚好的抚慰力道,让楚杭紧绷的心弦不自觉地松懈下来,在这安静又绵软的时刻,甚至给他一种可以放任身心,尽情依赖的错觉,“但是……我恐怕没法允许自己拖累大家……”

“那不是拖累。”陆越岩眸光深沉,语气却轻,他伸手环住楚杭的后颈,手掌慢慢摩挲着他后脑乌黑蓬松的碎发,“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没办法跨越的鸿沟,或大或小,或深或浅,但是无论横亘在那里的是什么,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说让你迈过去,或者忘记它,这些事全凭你自己的感觉做主。”

楚杭长久怔然。

而下一秒,他像是卸下了周身无形坚硬的铠甲,卸下了紧闭多年的心防,慢慢地,抬起手臂,指尖颤抖着环住陆越岩的腰际。

陆越岩手上一顿,整个人微微僵住。

而后,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慢慢环住楚杭消瘦的肩膀。

时间像是在一瞬间跨越,可能过了十几分钟,又或许只有片刻不到,楚杭闷在陆越岩身前,说:“我唱。”

陆越岩的掌心摩挲着楚杭那对清瘦漂亮的蝴蝶骨,嗓音发沉:“别勉强自己。”

“不,我唱。”楚杭重复了一遍,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但是……这折戏我从没登过台,你……你帮帮我。”

“需要我做什么?”

“听戏。”楚杭在他身前抬起头,一双眼睛映着头顶的灯光,晶莹水亮,“找个时间,我……我试试,你来听听看,行吗?”

陆越岩按在他肩膀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一点力气:“我是第一个听你唱这出戏的人,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