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夜,街上还是热热闹闹,两边沟堑上都是扎堆说笑的人,那是各家各户全家出动在纳凉。
屋子里闷热,院子里蚊子多,街上当然蚊子也不少,不过东西通畅的大街正常情况下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过街风,比院子里强点,而且劳累了一天后,在自家门前聚众喷空真的是件相当让人愉快的事情,所以每天晚饭后,街上就会呈现出一片安逸的热闹景象。
两张凉席随地一铺,就够全家人坐坐躺躺了。
学龄前的小孩儿几乎全都一丝.不挂,所以他们睡着后滚出席子大人一般也不会管,只要还在视线之内,没有掉下沟的危险,随便滚,身上的土醒了之后跑跑自然就没了。
夏天真是个好季节,方便又省钱。
不过,老头儿们很少和家人一起乘凉,他们在,女人们说话不方便,而女人们的乘凉从来不是单纯的乘凉,她们的手不能闲着,现在,几乎所有的成年女人都是一边喷空,一边掐辫。
和纺花、织布一样,熟练了之后,掐辫也可以不需要光亮。
所以再固执霸道的男人,这个时候也会牺牲一点自己的尊严,主动为女人们提供一个舒适的环境——摸黑掐出的辫可都是钱。
此时最自在快活的是半大孩子们。
不管白天犯了多少错,这会儿都已经过去了,该挨的打已经挨完,大人们没有了白天的紧张劳累,脾气都变的好起来,这会儿就算不小心闯了祸,只要不是让家里遭受了财产损失,大人最多笑着骂几句,很少动手,就算有一两个脾气暴的要动手,旁边有那么多人,这个劝那个拉的,一般都打不起来。
年年这会儿就美的不行,他刚才已经把一大茶缸老古龙1送回家,现在又摸了十几个,加上雨顺摸的一茶缸,明天早上他至少能吃到二十个老古龙。
今儿黑就不吃了。
因为今天下午他把的那一畦蜀黍地里,有一大片很嫩的马食菜2,还有一大片云间菜3,他和雨顺全给戗了,装了满满一大篮,回家后风调把马食菜拌上面蒸了,晚饭时全家一人一大碗蒜汁蒸菜,再加上蜀黍糊涂,吃的特别饱。
风调还说了,她今儿半夜起来把变成嫩麦季鸟的老古龙用盐水泡上,明儿清早煎了吃;晌午她再把云间菜蒸了,另外再做一锅番茄笋瓜稀面条配着。
年年喜欢吃蒸菜,番茄笋瓜面条和番茄豆角面条也是他最喜欢的饭之一。
今天吃的饱墩墩的,明天还有半碗油煎麦季鸟和最喜欢的饭,年年想想都高兴的不行。
前边的小榆树上,三个老古龙在排着队往上爬,年年冲过去,跳起来用手里的树枝一拨楞,三个老古龙全都掉了下来。
年年得意地对保山和保国说:“看,一下仨。”
保国说:“我将搁俺家后院的大榆树上,也一下逮了仨。”
保山说:“我今儿咋镇倒霉咧,半天摸不着一个,每回都是您吆喝了,我才看见哪儿有,独个儿左看不见。”
保国说:“我咋觉得你今儿个本来就不想摸咧?”
保山鼓着脸说:“没啊。”
年年刚才太高兴,没注意保山,现在听保国这么一说,再看保山怄气的模样,他也觉出了问题,跑过去盯着保山的脸问:“你咋着了?”
保山撅着嘴不说话,蔫耷耷地往前走。
年年和保国更好奇了,追着看他的脸。
保山怄了一会儿才说:“安欣姐今儿请假了,明儿回商洲,可能会回去可多天……”
“昂?”
“昂?”
“……俺伯明儿去青阳,我咋说他都不叫我去。”保山忽略年年和保山的惊讶,一口气说完,嘴撅得更高了。
年年试试摸摸地问:“安欣姐,她不会一走就不回来了吧?”
“不知。”保山说,“俺伯说的,前些年分来的知青,可多都是将来的时候可好,过一歇儿就该找理由请假了,有的回去一歇儿就回来了,还有好多一回去就是可多天,不是该过年了怕公社的人去村里检查就不回来。”
年年心里有点不舒服,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那个漂亮的信封。
他最近都没想起过信封的事,怎么听到傅安欣可能要走,他就又想起来了,还特别特别想要呢?
保国说:“不会是您表姨来住您叔家了,她怕自个儿会没地方住,所以才想走吧?”
让柴小丑惦记的三奶奶的侄女,叫周淑敏,是三奶奶娘家大哥的小女儿,保山称呼她表姨。
“不会吧?”年年不太认可保国的想法。
因为他知道,在周淑敏来之前和之后,田素秋两次去跟三奶奶说让雨顺回家住,三奶奶都不答应,她说周淑敏结婚十多年,已经不习惯和老人同屋居住,让她和傅安欣住一个屋过渡几天,西厢房北头那间她已经在着手打扫维修,好了就让周淑敏搬进去。
只是将就几天,很快就还是一个人住一间大瓦房,年年觉得傅安欣完全不可能因此不高兴到要离开。
其实就算要和周淑敏一直同住一间屋,年年觉得傅安欣也不会不乐意:三奶奶家的西厢房那么宽敞,多放一张床完全没问题,而且周淑敏看起来和三奶奶一样干净讲究,傅安欣没理由嫌弃她。
“不会吧?”保山和年年的结论一样,但理由不同,“俺奶奶是跟安欣姐商量了,才叫俺淑敏姨来的。”
“那我就不知了。”保国放弃思考。
“俺叔俺婶儿这儿成天不回来,安欣姐要是再一走,我觉得俺家一点都不热闹了,可不美。”保山怏怏地抱怨。
“对了,您叔您婶儿为啥镇多天不回来?”年年和保国同时问。
“不知。”保山说,“我问俺妈跟俺哥,他们都说叫我别管闲事。”
“您伯不会是因为这,明儿去青阳打您叔吧?”年年脑洞大开进行推测:弟弟不孝顺老娘,半年都不回家,哥哥去打他一顿,正常。
“不会吧?”保山挠头,“俺叔都仨孩儿了,俺伯要是撵到单位去打他,那可老丢人呐。”
“他不孝顺挨打,丢人不是该的嘛。”年年说的理所应当。
“也是唦。”保山被说服了,“那我明儿不跟着去也中,看着俺伯打俺叔,俺婶儿、俺哥他们肯定会可没面子,肯定不想叫别人看见。”
回到老场庵,年年跟春来说他和保山、保国之间的讨论。
春来正抡着木夯在夯屋地,就是南头刚被填平的那个大坑。
不夯瓷实,以后屋里肯定天天都是一地尘土,不说田素秋那么爱干净的人,就是自认为一点都不讲究的年年,也觉得那样的话根本没法住人。
“傅安欣肯定会回来。”春来停下夯,擦着脸上的汗说,“知青想回城可难,没大队跟公社的证明,他们要是回去的时间太长,被扣上‘劳动不积极,消极反对□□□上山下乡政策的帽子’,那麻烦就大了,家里要是没人,可能会叫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