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吓了一大跳,“回自个儿家时间长点,还会叫批.斗?”
“遇上赖孙货,啥事儿都能批.斗。”春来重新抡起木夯,一边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砸,一边跟年年说话,“几十年前农忙的时候找过俩人干活,说是雇短工,是欺压贫下中农;
人家家吃着好面馍看见要饭的给了个红薯面馍,是地主阶级对穷人蛇蝎心肠;
人家家有牲口,农忙的时候他家去借人家没有借,是欺压劳动人民;
谁家的人上过学,那肯定以前是剥削阶级,是吸血鬼……多了,只要那些人觉得不称他们的心,就能扣个大帽子斗你。
咱伯的腿到这儿都不敢走远路,不就是因为他解放前当过兵,后来遇上遭年景,家里人都快饿死了,他又跟别人合伙去外地买粮食的事叫zhi……”
谈话戛然而止,春来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和年年说话,而后面那些事是不应该让年年知道的。
年年已经听出了祁长寿的腿好像有病,并且不是自然生病,而是被人害的,他盯着春来问:“咱伯的腿不敢走远路?他不敢走还是……叫别人害的?那是谁?”
春来懊丧得在心里直想抽自己,脸上却丝毫不显:“咱伯以前当过兵,腿受过伤。后来咱这儿连着几年大旱,饿死可多人,咱伯就跟着一群人去阳宛那边买粮食。
那时候特别穷,架子车都没,他们也买不起牲口,就租了辆马车,为了能尽可能都带回来点粮食,马车装的特别特别满,根本不可能再坐人。
咱伯跟着马车走了三百多里,回来腿就不能动了,后来好一治,才又能走路,只是走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疼。”
年年说:“你哄我的,你将说的不是这意思。”
“不是这意思是啥意思?”春来擦了把汗,“一出汗就渴,去给我舀点水。”
年年跑到门外舀了一瓢水。
春来一口气喝了一大半,剩下的随手洒在地上:“再去湿个毛巾给我擦擦脊梁,出汗太多,脊梁刺挠的不行。”
年年又跑出去把洗脸盆端来,给春来擦脊梁。
完了,春来一手拄着木夯一手叉腰,看着屋地发愁:“啥时候才能夯瓷实呀?一个多月没下雨了,我总觉着最近会来一场雨,不是大雨就是连阴雨。
要是下雨之前不夯好,咱妈恁讲究,她肯定不来住,就算来了,肯定也是天天糟心得慌。”
年年一听可能下雨,有点慌:“哥,还有谁家有木夯?再去借一个,咱俩一齐夯。
你还得上工咧,白天没时间,我就清早跟后晌薅两篮草,剩下那多半天都没事,我搁家一直夯,下雨前肯定能夯瓷实。”
春来皱着眉头想:“木夯不是锨跟锄,谁家都有,咱队好像也就老成爷家跟立仁叔家有,这个就是立仁叔家的……”
“那我去老成爷家借。”年年说着就往外跑。
“回来,你看看这儿啥时候了。”春来叫他。
“唵?”年年看看黑洞洞的门外,才想起已经快半夜了。
“你想明儿打夯,那这儿就赶紧去睡,打夯可比薅草使慌一百倍,你要是不攒足劲,明儿连木夯都抡不起来。”
“哦,那,那我这儿就去睡,明儿清早薅草回来我再去借夯,我再叫保国跟保山跟我一起夯,肯定不到两天就给地夯瓷了。”
年年“嗲嗲”地跑了出去,到东南角的大坑边尿了一泡,回来马上钻进帷帐里闭上眼睡觉,最后清醒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又好像是有点什么事忘了。
不过最可怜的是,年年明明乖乖地去睡了,第二天他还是没能把木夯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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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气得想哭,第二天晌午,远远地看到保山出现在饲养室大门口,他就想跟保山诉苦,可等人到了跟前,他还没开口,保山先来了:“将一吃了饭,安欣姐就跟俺伯俟跟着去青阳了,她搁青阳搭车回商洲。
她给皮箱都带走了,肯定不会回来了。”
傅安欣走年年虽然也很失落,可毕竟他跟傅安欣只是熟人,人家跟保山家可是正经的亲戚,所以年年得安慰保山:“您不是亲的嘛,等你长大,会自个儿搭车了,要是想她,你去商洲找您大姑不就妥了。”
保山说:“那会一样?现在是她天天搁咱这儿咧,那是跑几百里才能见一回。”
年年一想,确实是,也跟着发愁:“那咋弄?”
保山托着下巴怄了一会儿,想不出办法,他也就不纠结了,开始扭头看年年,跟他八卦:“保国他大哥不是夜儿晌午暗见嘛,夜儿黑人家女的那边给媒人回信儿了,不中,将吃饭的时候媒人去他家说了,他大哥发暴性,给碗都摔了,桶踢的一只搁院里,一只搁街中间,他家也没人敢出来拾。
我将本来想喊保国,俺俩俟跟着一起来,他大哥搁大门口坐着,保国搁里头不敢出来。”
年年不屑道:“家窝囊的要死,他独个儿也窝囊的要死,还有个恶心人奶奶,人家不愿意他不是才对嘛,他发啥暴性?”
保山说:“俺妈跟俺哥也是这样说的,俺妈说她要是有个妮儿,一辈子不嫁也不叫寻保国家跟老栓爷家。”
年年问:“张牛犊家就叫寻了?”
“噫噫噫噫噫噫……”保山把身体扯的远远的,恐怕沾上张牛犊这几个字,“别提他家,俺妈说就凭他家有个段书英,爹娘多少算个人,都不能给妮儿寻到他家。”
年年耸耸肩,却不经意瞥到了靠在房檐下的木夯,一阵气闷。
保山跳下自己坐着的马车轱辘,跳到年年的马车轱辘上,小声说:“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哦,您妈也不能说。”
知道别人的秘密是件相当刺激的事,年年兴奋地点头:“肯定。”
保山压着嗓子说:“俺大哥待见高永春他小姑,俺妈前儿托人去跟高永春他奶奶提亲,他奶奶说,这儿不中,得等到八月十五。”
男方是全柿林家庭条件最好的,女方是全柿林最漂亮的,消息劲爆,年年兴奋:“为啥?”
保山家的条件其实在全柏岗公社都算是比较好的,高永春家条件一般般,年年以为高永春他奶奶会一口答应呢。
保山说:“永春他三姑寻的是柏岗的,那孩儿他伯是柏岗的大队书记,永春他奶奶提的条件,必须单独给永春他三姑盖一所一砖到顶的瓦房才中。”
年年倒抽一口凉气:“一砖到顶?”
保山瘪着嘴点头:“对,一砖到顶,毒气不毒气?”
年年心服口服:“毒气。”
保山说:“没法,人家家的妮儿长的好,一砖到顶也有人争着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