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急转(又万更)

今夜满月,一片如璧静静地悬于长天,仿佛预示着他们的团圆。

今夜风正好,吹在脸上不仅不冷,还有一丝足以赶走燥意的凉爽。

景晚月等待了许久的焦急情绪便这样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他前所未有地耐心,幸福地想象着穆悠来时的模样,暗自考虑是先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呢,还是先祝贺他升任什长,亦或是先告诉他,自己为他准备了两件他一定会相当喜欢的礼物。

但渐渐地他想明白了,其实无论哪个都很好。

因为只要眼前人是穆悠就好。

他不自觉地垂眸而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跟从前很不相同了。

很快,他听到了风声,来自身后的熟悉的风声,以及风声中夹杂着的更为熟悉的脚步声。

是穆悠。

他回来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做选择了,他想看看穆悠会怎么做。

紧接着他便得知了答案——

挺拔结实的身体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穆悠将他圈在怀里,脑袋枕着他肩窝,深深吸气,更迷恋地蹭着他的脸。

“我回来了。程钺,我回来了。”

景晚月笑着握住自己腰间那双宽大有力的手,侧头看去,发现穆悠当真急切,为了第一时间见到他,竟连背上的弓箭都没来得及摘掉。

“你……”

他正要说这事,穆悠却比他认为的还要急不可耐,直接歪头用嘴唇封住了他开口的可能,一边如攻城掠地般亲吻,一边将他推倒在草地上。

……

途中穆悠又突然一停,抬起头来看着景晚月的眼睛,认真地报告道:“回营前我在镇上的浴堂里洗了,上官请我们。”

景晚月无奈而笑,他搂着穆悠的脊背,望着他饱含热情的幽邃双眼,一句放在平时打死他也说不出来的堪称十足孟浪的话语脱口而出——

“嗯,感觉到了。”

穆悠先是微微茫然,待想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他整个人彻底无法再有半分自持。

……

从前的景晚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场居然会成为整个飞骥营中他最为熟悉的地方。

马场的天色、月色、星光,群山、草地、湖泊都曾以多样的姿态呈现在过他的眼里。

他感受过土地与草叶的舒润柔软,亦在自己的朦胧意识中飘上云霄、堕入星辰里……

相比上回,这次的他们熟悉了许多、大胆了许多,也契合了许多。

月影移动,从这个山头挪向那个山头,小别的情人终于暂歇云雨,决定好好地说一说话。

两人肩挨着肩,头靠着头,穆悠一臂揽着景晚月,长腿踏在地上,神情前所未有地骄傲,仿佛此时的他已拥有了这世上的所有。

“哦对。”穆悠侧身捞起方才行事时解下的背兜,从中掏出一把崭新的匕首,“这是在镇上买的,给你。”

景晚月眼前一亮,接过来打开刀鞘,手腕一翻,亮出刀刃寒光。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不会买东西。”穆悠有点局促地说着,“这个瞧着还行,送你防身。”

未曾商议,他俩在一起后为对方准备的第一份礼物竟是如此相似,这样的默契令景晚月非常开心。

“多谢,我很喜欢。”他笑起来,将匕首认真地收入怀中,满心安慰地再次靠向穆悠,一手捞起他的腰带随意摆弄,“明日就是什长了?”

穆悠点点头,“归李校尉管,又要重新分队,这回你可以来我队里了吧?”

景晚月眼眸一垂,低声说:“其实在不在一个队里无所谓的。”

穆悠顿了顿,自行揣摩了一下,道:“也是,那我就不主动要人了。”

景晚月在心中暗自盘算该怎么同他说真相才好,目光于马场旷野巡视过去,清朗的月色映照下来,投入远处的湖泊,如镜的湖泊泛出点点光芒,仿佛夜里的繁星。

他抬手抚上空中月亮的位置,微笑道:“从容满月,照耀清涟。”

“嗯?”穆悠涣散的精神一聚,“满月和照耀我都知道,从容是什么?还有青莲?莲花么?”

“双人从,容貌的容,指月色温和柔润。”景晚月解释道,“清涟是清晰的清,涟漪的涟,是说清水,并非青色的莲花。”

穆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回彻底懂了,也不由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赞叹了一句:“漂亮。”跟着自嘲一笑,“还是读过书好,不像我,只会说漂亮。”

“你眼下既有公务,又要学武学字,已是相当上进。”

受到了鼓励,穆悠十分开心,兴奋地说道:“这几日出去,李校尉又教了我一套剑法,我练给你看。”

说着推开景晚月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跟着提气站定,右手食中二指拟作剑指,拉开架势舞了起来。

相比学文,穆悠更爱武艺,这也难怪,毕竟他的性子原本就静不住,于武艺上又颇有天赋。

譬如眼前这套剑法,虽然不算深奥,但短短几日偷闲练习便能如此流畅,几个难点亦完成得可圈可点,实属不易。

何况他身量高,身材好,臂长腿长,架势十分好看,尤其在这远山旷野、月色光点的映衬之下,竟颇给人以武林高手之感。

景晚月看得十分投入,起初盘膝坐在地上,后来干脆站起来走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套打完,穆悠微微喘气迎上来,问:“怎么样?”

一脸期待的笑容,明显是想听景晚月夸他——

程钺夸他,可比任何人夸他都更令他高兴。

然而没想到的是,景晚月只说了句“不错”就又道:“若更加精准,才算得完美。”

穆悠一愣。

“第五招起手高了,实战中容易被人抓胸前漏洞;第八招转身太快,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快之前首先要稳。你的步伐不稳,一味图快不仅会有破绽,更会影响进境;还有第二十九招开始,你的内力使得不对,骤然合力远不如汇聚分力。”

景晚月的表情十分认真,穆悠则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这反应实属正常,景晚月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引导道:“你不妨再试试看。”

穆悠面露犹疑,但终是没说什么,走开几步重新舞剑。

他特别注意了景晚月说过的地方,一一对照着改正,尤其修正了内力的用法以后,他明显感觉到出招更加舒服,内劲更加刚猛,威力也更大了。

他心中惊喜,忍不住再演练数次,威力更增。

景晚月笑道:“没错吧?”

“嗯。”穆悠兴奋地点头,上前拉住景晚月的手,“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你也看过练武功的书吗?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

景晚月:……

他原本以为,这样之后穆悠就会明白了。

谁知仍是没有。

他对自己当真是极为信任。

这既令他觉得高兴,又觉得有些许愧疚。

他摇了摇头,脱开穆悠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说:“穆悠你知道吗,‘从容满月照耀清涟’其实是我爹爹写的句子。”

穆悠一怔,跟上他试探道:“你……想爹爹了?你别难过,我……”

“我没有难过。”

景晚月打断他,转过身来,在月光下直视着穆悠深邃的双眼。

“穆悠,我爹爹和我所有的家人都在,我固然思念他们,但不会难过。”

“……你说什么?”穆悠眉心一拧,终于发现不对了。

景晚月用力地握住了穆悠的手。

“你听我说,我其实并非混血流民。我是齐人,家住京城,家中有两位父亲、师父师娘、同胞兄长,和一位与同胞兄长无异的师兄。”

“我的父亲乃是当朝兵部侍郎,名讳上程下有,生身爹爹名讳上景下澜,正是大齐右丞相兼太子太傅,而我其实也不叫程钺,而是叫做……”

“……景晚月。”

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夜里,在二人之间,却是震耳欲聋。

穆悠慌了。

他的眼眸开始震颤,他以为他没听清,他怀疑眼前这个程钺的真实性,下意识地想要撤手后退,却被景晚月按着,仿佛是怕他逃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景晚月的力气居然有这么大。

穆悠眼里的匪夷所思令景晚月有些紧张,但他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努力露出宽心的笑容,努力地解释。

“我隐藏身份潜入飞骥营做马兵是公务所需,而且原本也与你有关。你还记得吗?弓箭大会上你喊我为你伸冤,我因并未正式上任,不便直接处理,就想着将自己的弓马借你,让你先比试了再说,可你性子太急,不待我说话便掉头走了。”

“而后,我想调查解决飞骥营中士兵相互排挤之事,便扮做了混血流民马兵,正巧与你相遇。”

“还有,其实我如今的样貌是易过容的,不过你放心,这易容只是极少的一点,我原本也就长这个样儿……穆悠?”

穆悠一动不动地盯着景晚月,眼神先是意外,然后震惊,继而转为不解、恍惚与失望。

复杂的情绪延宕良久,最后,那些情绪犹如夏日午后的暴雨唰然而收,彻底不见。

唯余冰冷。

穆悠颤抖着吸了口气,再度甩开景晚月的手。

这次景晚月没有反抗,掌中空空如也的感觉突如其来,他的心跟着窒了一下。

顿时,景晚月也慌了。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

他看着穆悠,仿佛希望从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看出些能令他安心的东西,可惜他无法自欺欺人。

他很想赶紧说些话安抚对方,亦安抚自己,可是他却生怕说错。

曾经的预计和眼前的真实差得太远了。

景晚月的心跳得厉害,带着凉意的风从耳畔吹过,这一夜的兴奋热血从手脚开始,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穆悠就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在他一步之外,开口问道:“你是景晚月?”

景晚月怔住,他不能摇头,可是却也不敢点头。

但是穆悠点头了。

他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表情变得有些疯狂。

“好,好……你是景晚月,很好。原来一切……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真傻,我真地……太傻了。”

-

“穆悠……”景晚月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想拉穆悠的手。

穆悠却猛地一退,大吼道:“你别碰我!”

景晚月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僵在那里。

穆悠却是从起初的震惊错愕中缓了过来,板着面孔瞪着眼睛急促喘息,满腔怒火都叫嚣着。

“你走开!我不要、不要再看到你……”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是自己先转了身要逃。

“穆悠!”景晚月急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穆悠失控地看着景晚月,“我要走,我不要再看见你了!我们,我跟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