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五谷杂粮得百病,身体不适乃是寻常事,景晚月年纪轻轻,偶有这个表现,家人们自然不会太过震惊,只是认真关怀:“晚月,你不舒服么?”

景澜首先问道,程有与程熙也放下碗筷,一同看着他。

然景晚月心知肚明,不想孕期反应竟如此突如其来,顿时有点慌。

他强自压下胸口的难受,低眸回避道:“可能是昨日没吃好,夜里又有些着凉,爹爹别担心,无妨的。”

景澜点了点头,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终归不能完全放心,便道:“先吃饭,吃完了让吴大夫给你看看,图个安心。”

吴大夫是丞相府中多年的老大夫。

景晚月愣了一下,道:“好,待会儿我自去找他。”

众人继续吃饭,景晚月松了口气,不料正要动筷,一阵比先前更加强烈的恶心猛然袭来。

他连忙又捂住嘴,这回自觉实在难以抵挡,便立即转身离席。

家人们震惊地看着他,程熙的反应最快,站起来一步上前拉住景晚月的手腕,道:“晚月,等一下……”

本意是看景晚月仿佛的确有病,怕他独自一人应付不来,想陪着他一起周全照顾,结果那一握,手指恰恰刚好按在了景晚月的脉门上。

好巧不巧,因为某些旁的原因,程熙虽然不是大夫,却会摸脉,而且只会摸喜脉。

顿时,程熙那常年温和舒展的君子面孔露出了如遭雷击的神情,他瞪着眼睛看向景晚月,惊恐道:“晚、晚月?你怎么……”

景晚月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他不知道程熙会摸喜脉,但见程熙的表情,多半是瞧出了什么。

他也慌了。

他想夺门而逃,程熙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双肩,不可置信地问:“晚月,怎么回事?我、我是不是察错了?你让我再看看。”说着就要再抓景晚月的手。

景晚月立刻推开他。

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

程熙聪明至极,看到此处便明白了过来,于是他放开景晚月,愣愣地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他的弟弟,他这从小到大,心里除了舞刀弄枪钻研兵法努力上进便再没有其他的弟弟,怎么、怎么会……

他还没有成婚,亦从未听说他有交往的心仪之人!这事要是让父亲们知道,甚至传出去……

程熙一阵头大,下意识的想法却仍是要保护弟弟,故而一向孝顺的他首次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父亲讲。

然而他们的爹爹却是更加聪慧,更加难以欺骗的,何况亲眼看到了兄弟间的这一幕,谁还能想不到一定是发生了很大很大的事情。

景澜此时的面色已与先前截然不同,他将筷子放在筷撑上,袖手端坐:“午儿,晚月怎么了?”

他虽温和,却绝不是那种老好人的温和,否则也不可能在开国丞相之位上稳坐二十多年。

程有宽厚质朴,此时一脸担忧,程熙看看父亲们,又看景晚月,左右为难。

一家四口就这样陷入僵持,景澜未有丝毫急切,然而不动声色的耐心却更令人心中打鼓。

花厅寂静,进而渐渐压抑,渐渐地连呼吸声都仿佛雷鸣了。

但渐渐地,景晚月也冷静了。

他攥了下拳头,来到两位父亲面前提衣跪下,吸了口气,坚定地望着他们。

“禀告父亲爹爹,孩儿不是生病,而是……身怀有孕,孩儿辱了门楣,愧对父亲与爹爹。”

话音落,程熙深深叹息,景澜与程有就如方才的程熙一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景澜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景晚月心中巨痛,实在难以将真相告诉家人,只得垂头不语。

气氛比方才更压抑了,长久而可怕的沉默后,景澜似是略微冷静了一些,他重新坐下,低眉望着景晚月。

“晚月,这样吧,你将你那心仪之人带来家里,大伙儿见个面,讨论讨论婚事。你放心,只要你俩真心相爱,他也是正人君子,爹爹们绝不会干涉,只会祝福。”

顿时,景晚月的心更痛了。

他的爹爹们当真是极好,对孩子十分关爱,全力支持他们的喜好与选择,还对他们说,他们的开心才是爹爹们的开心。

所以曾经,他丝毫不担心家人会因为穆悠的出身而不赞同他们的感情;所以如今,他便越发觉得难过。

他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可是……

景晚月开始发抖了,他一边摇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心仪之人,爹爹……我、我没有那样的人。”

这一下,景澜、程有和程熙彻底被吓到了,程有站了起来,程熙亦从一旁走到近前,满面不解地看着景晚月。

“……什么叫没有心仪之人?”景澜不由地联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声音微抖,“没有那样的人,你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来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景晚月面色痛苦地低垂着头,双拳用力攥着,“我不想说,我……总之没有那样的人,没有……”

“晚月。”一直没说话的程有开口了,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问,“你告诉爹,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景晚月一怔,错愕地抬起头来,双眼不断地抖动。

程熙生怕这样下去会难以收拾,连忙蹲在景晚月身边,扶着他的肩好言劝道:“晚月,爹爹们不是逼问你,是关心你,你说出来,我们……”

景晚月受惊似地猛一摇头,他现在心里很乱,也很难过,那件事才刚过去不久,他不想说,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刚与穆悠分开时那种极其细微又极其深刻的痛苦了。

他真地坚持不下去了。

情绪失控的景晚月突然使劲儿一推程熙的胳膊,起身夺门而出,留下屋里错愕的三人。

从小到大,景晚月那么乖,那么懂事讲礼仪,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有这般倔强忤逆的时候。

景澜与程有面色复杂,程熙稍愣了一下,跟着追了出去。

已是腊月中旬,前几日京城雪落,一夜便是满城厚厚的素白。这几日小雪持续飘着,天地冷润,丞相府被装点得宛如一块宁静自然的白玉。

景晚月穿着一身银丝箭袖,快步踏着乱琼碎玉,面容绷着,眼眶泛红,他接连大口呼吸,几乎崩溃的内心才总算暂得一丝余地。

然而在府中行道上没走多远,程熙就跟了上来,一声接一声地喊他站住,说他方才在厅中态度不好,又说他多年不在家中,独自逍遥快活,总之就是一堆大道理。

景晚月人生首次生出了逆反之心。

可他历来不会与人当面争吵,何况那还是他的大哥。

他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并不看程熙,只是冷着脸道:“若是觉得我有辱门风,我可以随时离开。”

声音清冷,语气克制。

程熙一听自然更加上火,匪夷所思道:“这是什么话?你……”

景晚月心乱如麻,着实不想再听下去了,干脆运起轻功飞身而去,一路回到梧桐居,连屋都懒得进,就坐在主屋外木廊的台阶上,恍惚地望着小雪飘飞,满目银白。

雪粒被微风吹入木廊,落在他的身上,停住,化掉,再落下。

景晚月脑中一片混乱,方才的事,更久以前的事一一闪过,事无巨细,他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心中的难过没有丝毫减弱——

是因为穆悠不愿跟他在一起了而难过吗?

仔细想来,似乎并不完全是。

那种难过并非源于某个具体的原因,却总是突如其来,有时明明在正常做事,有时明明在同旁人说话,有时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他心中忽而莫名一动,就难过欲死了。

他根本无法控制。

他只是想有个人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一句“你不要难过了”,可是他的父亲、爹爹和大哥都……

不过说到底,终归是他不对。

他让家人思念、担心,甚至丢脸。

强大的绞痛笼罩了景晚月,他攥住衣裳料子,正觉得这里也将要呆不住了的时候,忽见庭院月门边一身衣裳一闪,片刻后,一张活泼可爱的少年面庞歪头探看进来,露出友好善意的笑容。

然后又将整个身子都露了出来,使劲儿地跟他挥手。

-

来人乃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夏焉。

也是曾与程熙成婚又和离了的,他的前任嫂子。

大约三年前,他从北境回京参加程熙的婚礼,那个时候的夏焉叫做谭嫣,身份也不是皇子,而是已故左丞相谭瑛府上的孙小姐。

婚礼上匆匆一见后,他便回了北境,结果半年后收到家书,他的嫂子从姑娘家变成了少年郎,还恢复皇子身份回了宫。

他的大哥自是备受打击,和离之后自请调职出京,在青州呆了两年,三个月前任期结束,也是刚回京城不久。

这一连串的事情令景晚月大为震惊,如今他这位前嫂子与他大哥的关系亦是相当朦胧——

那日当街刺杀,夏焉为救程熙受伤,近来一直在他家中安养,他日常瞧着,大哥分明未曾忘情,前嫂子似乎也是有意,可两人却又都不主动提起。

他实在不解。

……

夏焉突然到来,景晚月连忙强打精神,欲起身行礼,结果夏焉却是一溜儿烟地跑了进来,一边摇手一边一叠声地说:“不要行礼不要行礼!”

跑到近前,还竟就直接蹲下,双手捧住脸,抬头期待地看着他。

景晚月只好将刚刚抬起了一点的身体坐回去,照旧唤道:“嫂子。”

夏焉立刻尴尬地红了脸:“哎呀,我不是嫂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