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景晚月终于有些迟疑,不知方才一瞬之间未经深思的决定是否不妥。

他的的确确是真心想来看望一下刘宁的,但当真站在这里了,又不禁想,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呢?

论公,穆悠如今的封衔和官职都在他之上,他未上拜帖未带礼品便直接闯到上官家里,实在是十分失礼;

论私,他和穆悠曾经的确有过一段,但那已是曾经。穆悠数次亲口说过他俩完了,叫他别再找他,眼下穆悠有妻有子,他却突然登门,此等行径,失礼都无法形容,该叫可耻可恶了。

陈青竟然还笑着跟他说话,还同意他来家里,当真是好脾气。

景晚月有点想走,可惜为时已晚。

身后马蹄声响,他与陈青同时转头望过去——

穆悠回来了。

穆悠骑在马上,穿着禁军卫都统的靛蓝色官服武袍,收紧的领口与袖口压着银丝线滚边,腰带平整紧束,下摆分片敞开,衬得整个人十分英俊挺拔。

但他英俊的脸上却皱着眉头。

他停在那里盯着门前,冷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下马快步走到陈青身边,将陈青一把拉到一旁去,一脸谨慎,一副要谈私密的模样。

景晚月自是不屑于听,扭过脸往另一边走了几步。

那边嘀嘀咕咕片刻后终于消停,穆悠长臂一伸,将陈青用力地揽在怀里,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到景晚月面前,下巴一抬,道:“司隶校尉大人,您有何贵干?”

哼,不就是这样叫人这样说话么,谁还不会了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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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悠这么说,景晚月倒是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在他的认知里,穆悠和陈青说悄悄话的时候就应当已经说过这个了。

陈青亦有些为难地看了穆悠一眼,低声提醒道:“刚不是给你说了,景将军是来看望刘宁的。”

穆悠:……

好几日没见,方才突然看见景晚月站在他的府门外,他心里顿时就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料仔细一问,竟然是来看刘宁的。

真是气死个人。

急于搬回一城,他才那么问了,眼下仍要强撑颜面,便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就不能再问一遍么?”

景晚月肃着神情,平静低眉道:“上官垂问自是应当,不知大人府上方便否?”

穆悠十分不快地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气,嘴唇动了数次,终于按着陈青的肩膀首先走了,撂下一句不情不愿的“进来吧”。

景晚月踏入府门,一路所见,正是从三品大员的府邸,虽不多么豪奢,但地域宽阔,应有尽有,又与他丞相府讲究文雅意境不同,穆悠的都统府极其大气,打眼一瞧就是典型的武将居所。

刘宁住在主院旁侧的东厢,看庭院方位与布置,乃是整个都统府中第二尊贵之处。

景晚月虽不明当年细节,但知道刘宁是为穆悠豁出过性命的,如今捡了一条命回来,穆悠这般待他也是应当。

同样的还有陈青。

景晚月走在穆悠身后,眼见他一路搂着陈青的肩膀,想到他们即将有孩儿出世,心中竟只余一片空虚麻木。

进了刘宁卧房,刘宁原本正好好地靠在床头,一看到他们三个依次进来,顿时就一脸意外惊悚,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来回流连了好几遍,又欲言又止了好几遍,终于惊魂甫定,只看景晚月一个人了。

“景、景将军,你怎么……”他掀被就要下床。

“别动,你且躺着。”景晚月来到床边按住他,认真地露出笑容,“今日在街上偶遇陈青,听说你也回来了,我就来看看你。”

“多谢景将军。”刘宁一脸感激涕零,眼圈都有点发红,“你、你快坐。”

景晚月便坐在床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道:“无需言谢,你我亦算是有场缘分。”

突然,芒刺在背之感袭来,景晚月余光一瞥,发现穆悠搬了个圆凳,稳稳当当地坐在卧房当中盯着他,陈青垂头坐在一旁,手腕被穆悠抓着。

刘宁一脸尴尬,眼神时不时地往他俩身上飘,景晚月也很无奈。

他是来看刘宁的,其余人理应退避,可穆悠是这个府的主人,又有谁能管得了他?

景晚月便也只好当作他不存在,继续与刘宁交谈。

“你如今身体怎样?”

“其实没什么,以前的伤早就好了,就是伤及脏腑,身体不太行了,干不了重活,也容易累,尤其换季变天的时候爱生小病。”

景晚月点点头,宽慰道:“不过眼下也无需你做什么,只管好好将养便是。”

刘宁笑起来,道:“那是多亏了头儿,算因祸得福吧,我觉得其实也不错。”

穆悠幽幽地哼了一声。

景晚月没理他,只道:“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丞相府的大夫不错,亦有许多医家藏书……”

“就是。”穆悠突然开口,语气十分不善,“司隶校尉大人和四皇子殿下是亲戚,就是太医也能给你请来,可比我厉害多了。”

刘宁和陈青立刻十分尴尬地看向穆悠。

室内静了片刻,景晚月背对着穆悠低声说:“前将军大人乃是赵晟大将军的义子,如今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想要太医入府看诊,亦是说一声就可以的事情。”

穆悠眼睛一瞪,刘宁忙道:“头儿……景将军,你们别、别吵架。”

穆悠不愤地将头歪到一边,景晚月平静道:“哪里有吵架,就事论事罢了。”

他顿了片刻,此情此景令他心中突然生出了许多无奈和疲惫,忍不住又道:“有时候我总在想,当年那么做是不是错了,或许我的确不该自以为是假扮马兵进入飞骥营。”

话音落,穆悠的眼便如刀一般剜了过来。

什么意思?不当马兵就不会跟他遇见,直白点儿说,就是后悔了呗?

哼。

刘宁却道:“没,我觉得很好啊。将军你来了以后,飞骥营当真改变了很多很多,我听说现在的飞骥营上下一心,那都是你当年的功劳!况且你是景将军,你自有想法,你是一定会那么做的。”

景晚月一愣,双眼微微睁大。

刘宁言语质朴,却字字都说在了他的心上,甚至说到了他从前根本没意识到的——因为他是景晚月,所以他必定会那么做,后悔毫无意义,他只需按照自己的选择,认真接受所有后果就好。

“你说得很对。”景晚月笑了起来,“多谢你,刘宁。”

穆悠也听出味儿来了,跟着便开始犯嘀咕:按说刘宁也是个没念过书的,怎么面对景晚月的时候却总是很会甜言蜜语?怎么自己就不行?

还好刘宁已经……

否则饶不了他。

“时候不早,我该回了。”又聊了几句,景晚月站起来,对刘宁微笑,“今日仓促,两手空空地就来了,改日我给你补上。”

“将军!”刘宁再次坐直身体,急切地往穆悠那边看,“头儿,让景将军留下用晚饭吧,这天都要黑了。”

陈青跟着站起来说:“是啊,陛下派来的厨子手艺很好,景将军留下尝尝看?”

二人都看穆悠,穆悠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双臂抱起,黑着脸垂着眼不说话。

景晚月亦根本没有要留下的意思,道:“多谢好意,但家里人都在等我,实在不便多留。”侧身再看刘宁,“好好休养,改日我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走到穆悠身边时停了一下,并未看他,只目视前方道:“前将军大人,下官告辞了。”

穆悠也不看他,硬梆梆道:“司隶校尉大人随便。”

景晚月提步欲行,然而憋了许久,实在忍无可忍,便斜眼瞥了他一下,低声道:“既已如此,便好好过你的日子吧,莫要再心生他念,到处招惹了。”

“……你说什么?”

穆悠拧眉站起来,可是景晚月已快步推门离开,不会给他任何的回应了。

“你满意了?”陈青撑着腰站在一旁,定平面色说,“你的把戏,景将军都信了。”

穆悠回头望着他。

陈青走到刘宁床边坐下,为刘宁拉好被褥,放好竖在身后的枕头,含着一点不快道:“你干嘛非要这样做。”

这点不快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穆悠与景晚月。

刘宁握住陈青的手,亦道:“是啊,头儿,你到底在做什么?方才你搂着青儿进来,我差点儿被你吓死!还好我反应快……但是你为什么要让景将军以为你和青儿……方才也是,一直给景将军脸色看,还说那样难听的话,端的是景将军脾气好,懂礼仪,否则……”

“他脾气好?他脾气好个鬼!”

被身边最亲最信任的人质疑,穆悠气坏了,挥舞着双手吼起来。

“你们就只知道帮他说话是不是?你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刘宁一愣,“他、他做了什么?”

“他跟别人好了!连孩子都有了!”穆悠崩溃了,“所以我气不过!我气不过,我就气气他还不成么?!”

刘宁与陈青震惊地对视一眼。

“当、当真?”

“当然!我亲眼所见!他那孩子都两岁多了!会跑会跳,说话一溜儿一溜儿的!”穆悠气愤地大喊,“他当年回来没多久就跟别人好了!”

一室寂静,只有穆悠粗重的喘息。

片刻后,刘宁低声说:“那、那也是因为你先跟他分的。”

“……你说什么?!”

“我、我说事实。”刘宁瞧着老实巴交,却总是很会戳穆悠的肺管子,“你要同他分,景将军再找别人也、也正常。”

穆悠拿他没办法,走回凳上坐下,怒气哼哼了好一阵儿,突然咬牙切齿,极其悲愤地说:“这些年……这些年我坚持活着,就是为了他,结果现在、现在……我干脆去死好了!”

刘宁与陈青面面相觑。

“此事难道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陈青低声琢磨道。

刘宁“哎”了一声,“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余地。”

“刘宁!”穆悠大吼,“你为何总要对我说丧气话!”

“这不是丧气话,这是……”刘宁心中也为他难过着急,穆悠这些年是什么样,旁人不知道,他和陈青可是一清二楚的,但……

“人家木已成舟,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穆悠顿时心生邪念,“我能拆散了他们!”

刘宁和陈青一听,顿时吓坏了。

穆悠有多疯他们也最是一清二楚,尤其是遇上跟景晚月有关的事,纵然是说气话,但也绝非真就没可能。

“你不能那样做。”刘宁认真地劝说,“那太过分了,那、那就是不要脸!”

“而且景将军会更加讨厌你的。”陈青补充道。

……更加?

穆悠一怔。

怎么回事,连他们都已经看出来景晚月现在很讨厌他么?

穆悠立刻失落了。

从来没这么失落过。

他拼命三年,终于自信满满地来到了京城,可是结果呢?

不过几天就已一败涂地。

他垂着头沉默了一时,转身出屋。

刘宁和陈青登时紧张起来:“你干什么去?”

穆悠脚步一顿,微一侧头,余光向后瞥着那两人,紧攥拳头,满怀绝望与愤然道:“我去拆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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