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晚月与穆眠秋亦是手牵着手走进了这片人少僻静的花丛。
他们去了最中心最大的那个亭子坐,与周围众小亭之间隔着高下错落、参差不齐的草木,大亭望小亭望不见,小亭望大亭却是一清二楚。
穆悠和小发糕即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亭里。
二人坐下以后,穆眠秋解下腰间水袋递给景晚月,景晚月接过喝了两口,然后还给穆眠秋,穆眠秋也喝了两口,由始至终极为自然。
穆悠的脸色便黑了三分,被他轻轻捂嘴的小发糕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前几日事忙,答应了眠秋哥哥却一直未能成行,实在惭愧。”景晚月温温柔柔地说。
“晚月说哪里话。”穆眠秋笑望着他,“与你同游,便就是等再久也是值得的。只是原本想着赶在此园正式开放之前带你来,让你成为第一位客人,为这园子添添光彩,这点却是遗憾了。”
“多谢眠秋哥哥想着我,无妨,日后还有的是机会。”景晚月认真地说。
穆眠秋的神情加了几分郑重,意味深长道:“当真么?”
此问之深意景晚月再明白不过,他垂眸想了片刻,说:“眠秋哥哥初来那日,言道早就对我有意,此话又是否当真呢?”
穆眠秋一怔,接着笑了。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也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老实说,半真半假。”
“哦?”
“所谓半真,是指当初身边的这些同龄人里,我的确对你最有好感,若无他事,我想我与你结为连理便是最应当的结果。”
“他事?”景晚月的眉梢微微一挑。
“这便是所谓的半假了。”
穆眠秋眼眸一垂,面色深沉起来。
“因为后来我爱上了一个人,爱之深挚,远远胜过了对你的好感。”
他言语真诚恳切,景晚月并不觉得唐突,只是疑惑:“那眠秋哥哥这回来京……”
“同你一样。”穆眠秋看向景晚月,语气和表情都十分笃定。
景晚月懂了。
没想到穆眠秋竟是和他一样,当时情浓,后来生变。
他叹了口气:“眠秋哥哥不打算回转了?”
穆眠秋一笑,“晚月,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景晚月微讶。
是了,同他一样。
穆眠秋之意,乃是方方面面都一模一样,如此看来,他一定也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物伤其类,何况穆眠秋从小与他一起生活过,就像亲人一般,他自然跟着难过。
“那么眠秋哥哥如今作何打算?”
“早年我四处乱跑,总让父亲们操心,如今想通了,我决定留在京城,若是工部或将作监还愿意要我,我就去。若是他们不要,我就自己考,总不至于考还考不上吧。”
穆眠秋笑起来。
“然后,找个知冷知热也知心的人,过轻松平顺的日子,让自己这颗心不再大起大落,不再坎坷颠簸,但有暖衣饱食、温茶热酒,与一同道中人,今生足以。”
景晚月怔怔地瞧着他。
他从未与穆眠秋说过自己内心的想法,但他们却是不谋而合。
穆眠秋亦道:“晚月,我知道,你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他俩并肩坐着,穆眠秋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景晚月的脸颊。
景晚月性情规矩,突然这样,他有些不自然,垂下原本对视的眼眸,被摸过的地方泛起了微微的红色。
穆眠秋笑了。
“咱俩的确相似,却又有很大的不同。”
景晚月茫然抬眼。
穆眠秋儒雅的笑容近在眼前,道:“我脸皮厚着呢,而你,太容易羞涩了,到底还是年纪小。”
这一下,景晚月脸更红了,心想的确,眠秋哥哥一肚子学问,表面瞧来也的确文雅稳重,可实际上却是能与山流小师叔随意插科打诨并坚决不落下风的人。
“晚月,我如今想要你,是真心的。”穆眠秋抚摸景晚月脸颊的手停在了那里,倾身向前,更加靠近。
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的景晚月再度垂头,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抓了一下。
穆眠秋便停了下来,不再上前,却也不退,在很近很近的距离上,非常执着又非常耐心地盯着景晚月看,看得景晚月的呼吸渐渐急促。
许久之后。
穆眠秋哈哈一笑,终于撤开了。
“罢了,下次吧,说好了不逼你的。”
景晚月的脸红得宛如一个大灯笼,他算明白了,穆眠秋可比山流要厉害得多。
不过他仍是点了点头,像是鼓励自己一般道:“嗯,下次。”
“晚上回去玩行兵棋吧。”穆眠秋换了话题,明显是想帮景晚月平复,“小发糕会不会?喊他一块儿。”
景晚月摇摇头,“行兵棋规则复杂,他还玩不了。”
“我有一套简单的玩法,却丝毫不失趣味。”
景晚月意外地看着他。
穆眠秋笑道:“行兵棋虽是我爹爹创的,但我其实比他厉害得多,我在他制定的规则上又自行推演了更难的规则三种与更简单的规则三种,这些规则还可相互融合,变成最难或最易,总而言之,你按我的方法玩,一定比我爹爹那套更有意思,也更有用。”
景晚月无奈扶额:“什么最难最易,我听得头都晕了。如此看来,眠秋哥哥以后若当真去了工部或将作监,颇为屈才。”
穆眠秋哈哈一笑:“所以景将军,不如收了我,让我做你的军师吧,我定不叫你打败一仗。”
……
华灯闪烁,穆悠照旧将小发糕举在脖子上,一路步行回丞相府——
景晚月和穆眠秋还在园子里,他得赶在他们回家之前先把小发糕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
夜里的京城比白日更要热闹,穆悠的心却十分寂寥。
他脑海里全是景晚月和穆眠秋相处的画面与聊天的内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愤怒了,他冷静旁观,发自内心地感到自惭形秽,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景晚月和穆眠秋……
的确很相配。
他们相互理解,话说了前一半就能立刻明白后一半,他们想要的生活就是对方想要的,他们还都很聪明,能帮到对方,还有共同的喜好。
这就是景晚月所说的“知我心中所想,懂我心中所要,与我默契无匹”吗?
虽然自己也和景晚月玩过行兵棋,也一起讨论武艺、兵法与为将之道,但准确地说,那是景晚月教他,就像教小孩子一样。
可方才却好像是景晚月成为了小孩子,被穆眠秋从头到尾逗弄呵护着。
是啊,景晚月的确需要被人呵护。
虽然他一向独立强大,看来清冷孤傲拒人于千里,但他怎么会不需要有另一个比他更厉害更强大,如父兄长辈、知己良朋一般理解他、呵护他,令他觉得稳妥安心的人呢?
然而细数从前,从挨了军棍后的疗伤救治,到找回排挤他的马兵们,为他化解矛盾、树立威信,再到帮他准备升级考试,不计任何地与他相爱、委身于他,送他兵器、秘籍和信物,那信物还在生死关头救了他的命。
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景晚月,他早在得罪了李通和王若的最初就会被无知无觉地迫害致死,何来以后?
凡此种种。
景晚月一直在明里暗里为他遮风挡雨,而他只会惹事,不仅从来没有给过对方任何,还不知好歹、恶言恶行,甚至……
“小发。”穆悠心中苦涩,唤声亦低缓无力。
小发糕正坐在穆悠脖子上尽情饱览京城夜景,闻言一愣,笑着解释说:“狗哥哥我不叫小发,我大名叫景还,小名叫发糕,发糕是一个词,不能拆开!”
“景还?”
“嗯。”小发糕点点头,“就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还。”
这句诗里同时有爹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他好喜欢。
然而穆悠没懂:“嗯?”
小发糕便继续耐心地解释:“‘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的还。”
这首诗也是同时有他和爹爹的名字。
穆悠却皱了眉,心说这句更难了。
“算了算了。”他破罐子破摔道,“什么景还,听来七老八十了似的,发糕也是,傻乎乎的,而且那么多人叫,太没意思,你在我这儿就叫小发,多可爱。”
小发糕微微怔住。
旁人说他的名字不好,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是他又能感受到狗哥哥好像并没有恶意,便就只稍稍表露出一点不快,道:“那狗哥哥的名字也傻乎乎的,都不像大人的名字。”
“我大名叫做穆悠。”穆悠纠正道。
小发糕立刻联系道:“你和眠秋叔叔一个姓!”
穆悠一听,心中就有点堵,忍着说:“狗哥哥就算小名吧,而且是只有你能叫,旁人都不能叫的小名,你爹都不行。”
“哇!”小发糕感受到了万中无一的尊贵待遇,先前的那一点不快便烟消云散了,“那好吧,我同意狗哥哥叫我小发,也是只有狗哥哥一个人才能叫的名字。”
二人达成共识,穆悠也开心起来。
“狗哥哥,你方才叫我做什么?”
扯了十万八千里,话题终于又绕了回来,穆悠便道:“我想问问,你爹爹平时有什么喜好?”
“喜好?”小发糕歪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爹爹喜欢做公务!”
穆悠无奈:“不是这种,是说平时在家爱做的。”
“平时在家?”小发糕认真地想了想,“那就是跟我玩!”
穆悠:……
“还有别的吗?”
“别的?”小发糕更加用力地想,“练武功算不算?”
穆悠:…………
突然之间,他又觉得景晚月有点惨了。
可小发糕毕竟只是个三岁不到的小孩,不能求全责备。反观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了,曾与景晚月轰轰烈烈在一起过,口口声声说爱他,活着都是为了他,却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还好意思发脾气怪这个怪那个。
穆悠的脸羞愧地烫了起来。
突然肩上重量一沉,是小发糕倾下身,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贴着他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