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意外,也因为好奇,景晚月又坐了回去。

他在二楼角落处静静地观察,此时的穆悠已喝下了三坛酒,虽然酒量比之从前大大提升,尚没有醉,但毕竟也是三坛并不绵软的精酿,以致于他脸色红晕眼神迷蒙,躬身撑着桌面,根本无法维持身姿板正。

甚至还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旁边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穆悠歪头瞅那抱琵琶的少年,额头紧紧皱着,不多时反应过来,语气顿时极为生硬,还带着一点厌恶,说,“我不听曲,你快走开。”

景晚月:……

除非面对亲近喜欢和真正认同之人,穆悠历来是粗暴生硬,不讲情面的。

那少年应是做惯了生意,面对如此对待依旧好脾气地笑着,说:“公子误会了,小人并非想让公子点曲子。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这里只有公子,方才小人唱的那些,还不是都让公子听了。”

这本是个玩笑,穆悠却根本不领情,揭穿道:“别胡说八道,楼上明明还有人。”

景晚月:…………

少年亦一怔,尴尬地笑了笑,却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你到底要干嘛?”穆悠烦躁之情更胜。

少年正了面色,认真地说:“萍水相逢即是有缘,我瞧着公子面善,又见公子心中似有无限愁绪,故而想来聊聊。”

这话的前一半若是出于江湖人之口,便是坦坦荡荡的相交之意,但加上后一半,他又是个歌人,又是这般情景,不免令人想入非非。

穆悠当即黑了脸。

少年明白过来,连忙道:“公子又误会了,公子一瞧便是贵人,小人一个走街串巷讨生活的,怎敢唐突?方才所言字字出于真心,绝无旁的意思,若有冒犯,还请公子见谅。”

穆悠顿了一下。

他性情粗放,内心却是善良,尤其对生活艰辛之人善意更多,听了这话不好再发作,只转回头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少年又笑了一下,低声微叹:“公子这般直接强横,怕是常常会让心上人难过呢。”

他流于市井,见人甚多甚杂,尤其日日徘徊于茶楼酒馆舞榭歌台,怎样的人伤着怎样的情,他一眼便能瞧出。

人情世故这点穆悠却是远远不及,当即愣了,又疑惑又惊奇地看着少年:“你知道我的心上人?”

少年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公子借酒消愁定是为了那人。”

穆悠:……

难得有人不说他疯,也不指责抗拒他,还一下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便垂下头,看着碗中酒里自己的倒影,想着今天和往日的一切,心头又酸又痛,终于彻底趴在桌上,语气难耐而饱含哭意地倾诉了起来。

“我、我本来都已经打算好了,再不多想,只一心一意地关怀他,可是、可是就在突然之间,我又知道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其实早就已经失去了那样的资格。我当真没脸再见他了……可是又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景晚月:……

此一言令他终于明白了穆悠白日所为的缘由,看来他已从肆意发疯走出,进入了自毁自苦。

这是每个拥有又复失去之人的必经之路,当年自己亦是从这条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无比艰难地走了过来,故而如今他不会怜惜对方,也不会想知道对方之后还将发生什么。

他站起身,毅然决然地从另一侧楼梯走下去,离开酒馆的时候,隐约听到那少年苦口婆心地劝说——

“……但行好事,心怀希望,旁的就交给上天吧……”

夜幕深沉,景晚月走在空空荡荡的道路上,心中幽凉。

天上突然飘下了细小的雪粒,他停住脚步,抬起缠了纱布的手,雪粒落在指尖,轻轻一触,瞬间化作晶莹的水珠。

一队夜巡的禁军卫从街口经过,景晚月心念一动,高声道:“你们!”

禁军卫驻足看过来,纷纷意外:“……景将军?”

景晚月点点头迎上去,平静地告知了他们穆悠所在,让他们前去领人,然后无视他们那先茫然懵懂又意味深长仿佛看出了什么私密的眼神,径自转身离去。

雪比方才更大了一些,白日的憋闷化作缕缕清气,令人通身冷静而清醒。

景晚月不由地放慢脚步,这些年来,他的心头始终是有事的:小的时候学文学武一心上进,去了北境有了官职便专注公务,后来与穆悠谈情,直到真正放下之前,心头大起大落、情绪满溢繁杂,再后来心系小发糕与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