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后院椀阁。

景晚月恰似小发糕,垂头坐在士厢卧房床边,长久地一动不动。

中午的时候,他以为他的今日是赴过宫宴就回家,然后按照这些年来的习惯,阖府人聚在前院,看爹爹给两个簇新的府门大灯笼上写上新年福字,再由他和大哥一人一个挂上去。

再接着,他会带小发糕上街逛一会儿,买点儿零嘴和小玩意。

晚上年夜饭时,师父师兄他们都会回来,席上收长辈的红包,受长辈的祝福;饭后,他这一辈的年轻人和小发糕这一辈的孩子们会在听香小园里放爆竹,子时过后,便各自回屋守岁。

但今日又与往年不同。

因为他决定了在守岁的时候单独约出眠秋哥哥,告诉他,他愿意做那个他如今想要的人,他愿意与他一起饮茶饮酒,过平淡却温馨的日子,他也相信,有他一起做爹爹,小发糕会过得比从前更加快乐。

他也做好了准备,无论眠秋哥哥如何回答,他皆坦然受之。毕竟在那种关系之前,他们早已是亲人了。

可这一切,这些他料想好了的一切,究竟是如何不受控制地被改变,并全然一发不可收拾了呢?

大约是从穆悠在众人面前说出了过去开始;

大约是从元辰和那禁军卫跑来蔟绣陂吵架开始;

大约是从建平帝一时兴起,带众人前去赏花开始……

所以说,如果宫宴吃得慢点儿就好了,花再晚开些也不错,西犁国若是不进献这东西则更好?

所以说,看似是无数的巧合造就了今日的结局,但实际上,这又如何不能被称之为注定呢?

包括最后山流小师叔的刺杀以及身世,包括今日之后,丞相府该当何去何从。

今日新年,今年亦是他的本命之年,他二十四岁了,特意穿上了大红,应个驱邪避凶的风俗。本是没多在意的,却不想所谓的“劫数”竟在第一天就到来了。

而且还是个大劫。

景晚月疲惫地叹了口气,忽然房门处阴影一闪,门被推开,一个浑身漆黑的高挑身影走了进来。

景晚月在灯影中抬头,刹那间恍惚了一瞬。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恰如四年前,飞骥营爆发时疫,他士动请缨看护病患,在那间营房里,同样孤独,同样不能出去。

然后出乎意料的,一个人走了进来,从漆黑到光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自以为的冷静坚强之下,依旧有些许容易被忽略、不想被承认的软弱。

是穆悠。

两次了,都是穆悠。

穆悠披着黑毛氅站着,而他坐着,静静相望,眼神交汇,莫名其妙地便分不开,莫名其妙地不仅不觉得尴尬,反而……

明明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眼下却有恍如隔世之感;明明仍是那个穆悠,他却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你……伤势如何?”

呆望许久,景晚月终于回过神来。穆悠脸上几无血色,虽然眼下好好地站着,但他知道,他一定很不舒服。旧伤再加新伤,他应当好好休养的。

穆悠却笑了一下,道:“没事,只是比先前重了一点,已经控制住了。”

景晚月知道劝不动他,只好再问:“你如何能够进来?”

“我向圣上请旨探望,他同意了。”

景晚月一怔,急切地说:“那你见过我爹爹了吗?”

“见过了。你放心,丞相大人无事,他请我向圣上传话,说要面圣。我也……去看了小发。”穆悠有点不好意思,“我给他带了一些玩具,跟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哄他睡下了。”

“多谢。”景晚月稍稍心安。

“谢什么,我本就应该……”

景晚月闻言抬头,二人再次四目相对,穆悠的脸红了,目光也闪烁起来。

“抱歉,我先前就已经……知道了。是偶尔和圣上说到小发他们,圣上提到了小发的生辰年月,我这才……我也明白你不想让我知道,所以……”

景晚月缓缓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反正都已经结束了,今日我当众说的那些话也并非是要怪责你惩戒你,而是……”

“我明白!我都明白!”穆悠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又有些执着,“那些我应该知道,早在四年前之前我就应该知道和承受!我已经晚了,我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久……你说得对,一切到今日才真正结束,因为那本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少了任何一个人,少了任何一个环节没能扣上,就都不是结束。何况最初是我先跨出了这一步,我又怎能不踏踏实实地把它走完呢?”

“我对不起你。”穆悠垂目,深深凝视坐在床边的景晚月,“原本我打算在处罚了蒋林和元辰以后向圣上请旨,先按民间抛妻弃子者的罪行处罚我,然后再加罚!我愿被夺去官职,我愿意去游街,去守城门!让大家伙儿走过来走过去都看看我这个表面光鲜的大将军义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去所有曾误解过你的人面前解释,你不是那样的,你很好很好,你只是被我连累了!你只是一时眼瞎心盲看上了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小发,晚月,我对不起你……”

穆悠双腿一软,跪在景晚月面前,双手握住他搭在膝上的手,声泪俱下,深深忏悔。

“我当时真地已经想好了,若非、若非……晚月,我现在暂时还不能那样做,因为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但你放心,等这件事过去,等你们都没事了,我就立刻去把那些一一兑现,我说话算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