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三更·虎皮女·其二十七

虞念卿聆听着宋若翡安稳的吐息,一时间,百味陈杂。

这宋若翡全无防备,不怕他伺机报复么?

这宋若翡为何对他换了态度?自那次将他打个半死后,宋若翡再也不曾对他动过手。

当时的虐待当真不是出于恶意?

这宋若翡又究竟是何来路?

他满腹疑窦,一步一步地踏着月光,行至宋若翡的卧房前,推门而入。

这卧房内甜腻的脂粉香消退了不少,想必是宋若翡重伤未愈,没了买胭脂水粉的兴致。

他将宋若翡放于床榻之上,脱下其足上的凤头履后,又为其盖上了锦被。

而后,他端详着宋若翡,手指抚上宋若翡的脖颈,感受着动脉的跳动,继而稍稍用了些气力。

宋若翡睡得正沉,一点反应也无。

虽然宋若翡曾为了救他,险些丧命于巨蟒腹中,可将近两个月的虐待并没有那么容易揭过。

近来他时常发噩梦,梦里的他或被宋若翡逼着如同狗一般爬行,或被宋若翡踩着脑袋,或被宋若翡拳打脚踢,或被宋若翡用烤红了的火钳子戳/刺,或被宋若翡用竹条抽打,尽管方式不同,但每一个他的下场皆是皮开肉绽。

这些全是他的亲身经历,他每每梦到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面对宋若翡,他从不屈服,更不会求饶,可他清楚自己是害怕的。

无人会不害怕疼痛罢?

不对,这宋若翡似乎并不害怕疼痛。

他曾试过提着菜刀趁夜将宋若翡劈死,但被宋若翡发现了,他亦曾试过在宋若翡的饮食中下砒/霜,将宋若翡毒死,又被宋若翡发现了,他还曾试过将宋若翡推下池塘,然而,反是他自己被宋若翡按着头顶心,喝足了池水。

他所有的计谋对于宋若翡俱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当时的他每时每刻所想全数是如何弄死宋若翡这毒妇。

可现下他却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生怕自己是老鼠,宋若翡是猫儿,宋若翡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拿他解闷,待他当真信任宋若翡了,宋若翡便会故态复萌,嘲笑他愚不可及,他又怕宋若翡是当真改过向善了,会实践诺言,将他好生抚养长大,而他对宋若翡的排斥会伤了宋若翡的心。

两相矛盾之下,他的言行亦是颠来倒去,有时他会口出恶言,有时他会出言关切,有时他会对宋若翡的亲近表示拒绝,有时他会主动亲近宋若翡。

他端望着宋若翡,低喃着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眼尾的余光忽而瞥见了被宋若翡放于枕边的油纸包,他轻手展开一瞧,里头果真是他所买的敲糖。

这狐媚子是故意放于枕边的么?委实狡猾。

这狐媚子知不知晓敲糖会招来蝇虫、曱甴?

不过已是霜降了,蝇虫与曱甴已甚少出没了。

唉。

他松开了手,俯视着宋若翡。

须臾,他正打算离开,却蓦地闻得宋若翡道:“疼,疼……”

这宋若翡霎时汗如雨下,不断地喊着疼,好似只会喊疼一般。

是发噩梦了罢?

原来宋若翡亦是会发噩梦的。

原来宋若翡亦是会喊疼的。

他观察着宋若翡,心里头痛快与同情针锋相对。

时而是痛快占了上风,时而是同情占了上风。

他弄不清楚究竟是痛快更多些,还是同情更多些。

宋若翡刻毒阴狠的丑态历历在目,宋若翡视死如归的身影亦历历在目。

最终,他决定转身离开。

岂料,他的右腕竟是被宋若翡抓住了。

宋若翡并未张开双目,但容色凄楚,让他觉得自己便是宋若翡的浮木。

他一指又一指地拨开了宋若翡的手指,听宋若翡喊疼,他顿生歉然,即使他明白不是自己太过用力之故。

他一将宋若翡的手指悉数拨开,那手指又附了上来,颇为黏人。

片晌,他放弃了,索性任由宋若翡抓着自己的右腕。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在他半睡半醒间,宋若翡终是将他的右腕松开了。

宋若翡借着苟延残喘的烛火,凝望着虞念卿道:“对不住,我发梦了。”

虞念卿故作好奇地问道:“是怎样的梦?”

宋若翡双目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作答道:“我不记得了,大抵是个美梦罢。”

虞念卿毫不留情地将宋若翡戳破了:“你明明一直在喊疼。”

对,我一直在喊疼,因为我梦到了被爹爹打死的那一日。

“那应该不是美梦,而是噩梦罢。”宋若翡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尾指,生前,为了假扮阿兄,他亲手用匕首切掉了自己的左手尾指。

虞念卿步步紧逼地道:“是怎样的噩梦?”

宋若翡语调平淡地道:“或许是认清自己毫无价值的噩梦,又或许是被至亲活生生地打死的噩梦。”

“活该,谁教你曾想打死我,你定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会噩梦缠身的。”虞念卿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又觉得自己说得正衬宋若翡。

“嗯,我活该。”宋若翡笑吟吟地道,“夜深了,去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