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杀过人,不介意对方当第一个剑下亡魂。
他怒不可遏,可惜,他身后的溪水竟瞬间暴涨,将那人卷走了。
这溪水不深,分明不足以淹没一人,但奇的是,将那人卷走后,那人却消失于溪水当中了。
他正观察着溪水,他身侧的虞念卿陡然道:“那人不会便是赤鱬罢?”
“那人十之八/九乃是田神医。一则,他的体型与田神医极其相似;二则,你可注意到他的右侧衣袂了?那右侧衣袂是空的。”他之所以注意到那人的右侧衣袂,乃是因为从那人攻击虞念卿的灵活度判断,那人的惯用手并非左手。
那人身着冬衣,厚实得很,故而,虞念卿并未注意到那人的右侧衣袂。
闻言,他细细回忆了一番,才颔首道:“那右侧衣袂的确是空的。”
“倘使那人便是田神医,他为何要杀我?”虞念卿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摸到了一片湿润。
宋若翡确定田神医与赤鱬已走远了,才一面为虞念卿处理伤口,一面答道:“赤鱬发现我们正在找他,不想被我们找到,田神医应是受了赤鱬的指使,否则,他手中为何拿着鱼鳞?”
虞念卿满头雾水地道:“可他被赤鱬害得满面是伤,又没了右臂,为何要帮赤鱬?被赤鱬胁迫了么?或许不是赤鱬伤了他,亦不是赤鱬斩去了他的手臂?”
“这得他本人自己解答了。”幸而伤口不深,宋若翡为虞念卿止住了血后,道,“田神医与赤鱬许会杀个回马枪,现如今,昏天暗地,丛林里处处可供他们藏身,他们定然较我们更为熟悉附近的地形,对我们极为不利,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待天明再做打算罢。”
那厢,田神医被赤鱬从溪水当中捞了出来,浑身湿透,于夜风中瑟瑟发抖。
“没用的东西。”赤鱬鱼面鱼身,说话间,鱼面变作了人面。
田神医痴迷地瞧着赤鱬的面孔,被赤鱬用鱼鳍甩了一巴掌。
赤鱬身上的鳞片缺失了大半,没了鳞片覆盖之处皮肉凹凸不平。
田神医致歉道:“全数是我的不是,静儿,原谅我。”
“我可不是你的静儿。”赤鱬冷笑道,“我无名无姓,乃是一尾长于沼泽的赤鱬。”
田神医激动地道:“你便是静儿,你长得与静儿一模一样。”
赤鱬变出一只人手来,扯开了田神医的衣襟,用长长的指甲去挖田神医的肉。
田神医面色惨白,但是并未反抗。
赤鱬难得好脾气地道:“左右无事,你不若同我讲讲你的静儿为我解闷罢。”
“我的静儿……我与静儿尚在娘胎之时,便由双方父母订下了婚约。我们从小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家世世代代皆是从医的,但我对治病救人全无兴趣,更想与静儿过男耕女织的日子。爹娘、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其他的亲属每一人都认为我该当从医,惟有静儿不同,静儿说只要我不做坑蒙拐骗之事,无论我做甚么,她都会支持我。
“我有了静儿的支持,顶着长辈们的反对,向一叔叔承包了十亩地。种地其实不轻松,且要看天吃饭。有一年,大旱,颗粒无收,长辈个个都骂我不思进取,毫无远见,果真如他们所料遭了秧,但静儿却说郎中与农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若无人愿意耕种,这南晋从上到下,包括今上都得饿死。
“静儿的父母指责静儿太惯着我,又指责我没有担当,不能给静儿幸福,打算向我爹娘解除婚约,让静儿另觅良人。静儿不肯,为了制止爹娘,她主动委身于我,并向她爹娘坦诚自己失了贞操,不能另嫁。那一年,静儿一十六岁,已到了可成婚的年纪了。但静儿的爹娘不情不愿,将婚期一拖再拖。
“我与静儿初试云雨后,自是乐在其中。没多久,静儿怀上了身孕。我欣喜若狂,赶紧让爹娘向静儿的爹娘提亲。她爹娘一听说静儿怀上了身孕,气得打了静儿一巴掌,直骂静儿是赔钱货。但他们没法子,不能等静儿的肚子大起来,让其他人看笑话,便答应了我与静儿的婚事。
“岂料,一个月后,静儿病倒了,阿爹说静儿的身子不适合孕育子嗣,须得将胎儿流掉,静儿方能有活路。我又请了别的大夫给静儿看病,每位大夫的诊断结果都与阿爹一样。我清楚静儿定然不肯将胎儿流掉,所以以治病的名义端给了静儿一碗绝嗣药。静儿饮下绝嗣药后,睡了一觉,满床是血,小小的胎儿从静儿体内流了出来。
“静儿将胎儿埋葬了后,哭着骂我绝情,又问我还娶不娶她,若要娶她,我们田家便要绝后了。我对静儿说,天底下姓田之人这样多,田家不会绝后。她说我诡辩,又哭又笑地谢谢我愿意娶她。我让她养好身体,待她痊愈,我们便成亲。静儿的身体逐渐好起来了,可是就在我们成亲前一日,静儿的病情急转直下。仅仅五日,静儿便香消玉殒了。
“静儿过世后,我对于种地失去了兴趣,决定从医。我想多救一些人,以减少死别。遗憾的是我资质平庸,对于疑难杂症束手无策,只能治些小病小痛……”
田神医未及言罢,被赤鱬打断了:“你用我的肉成就了你的神医之名是否很是得意?”
“没甚么可得意的,不过是虚名罢了。早知你与静儿生得一般模样,我如何舍得割你的肉?”四日前,田神医方才见到赤鱬的样貌。
“于你而言,与静儿一般模样的我比你救的那些性命更为紧要么?”赤鱬不理解凡人的情感,但田神医的表现一直都是患者至上。
田神医毫不犹豫地道:“我只是个庸人,于我而言,大爱不及小情。”
“是么?”赤鱬看着自己指甲缝里田神医的一块肉,语笑嫣然地道,“静儿过世之后呢?应当有媒婆来向你说亲罢?有了新人,你定能忘记旧人。”
“对,曾有媒婆来向我说亲,尤其是我成为‘神医’后。其中不少姑娘的姿貌都胜过静儿,但那与我无关。静儿一过世,我这一生的爱情亦过世了。”田神医的胸膛正淌着血,他却是满面笑容地思念着他的静儿,“我的静儿在别人眼中算不上美人,但在我眼中她哪儿哪儿都好,无可挑剔。”
“是么?”赤鱬咄咄逼人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陪你的静儿?她一死,你跟着殉情便是了。”
“静儿是独女,我是独子,那时,我尚有双方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外祖父母要养老送终,不能追随静儿而去,如今,所有的老人皆已溘然长逝,我已无牵无挂,惟有一个徒儿需要安顿。”田神医商量道,“你要杀便杀,但在那之前,可否容许我将徒儿安顿好?”
赤鱬矢口拒绝:“你那徒儿与我何干?”
田神医叹了口气:“你不记得了么?日日喂你鲫鱼吃的便是他。”
“他日日喂我鲫鱼吃,是因为你需要我的肉治病救人,可不是为了我好。”赤鱬又从田神医左肩挖了一块肉,她不吃人肉,随意丢弃在了地上,继而催促道,“快点自己止血,你折磨了我整整一年,我才折磨你短短四日,你可不能死了。”
田神医料想自己失踪一事定已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徒儿如何了,不放心地道:“我想回田家庄见我徒儿。”
“你是想逃跑罢?嘴上说得深情一片,实际上负心薄幸,贪恋人世,根本不愿殉情。”赤鱬威胁道,“快些为自己止血,你要是不听话,我便将你那好徒儿杀了。”
田神医没法子,只得为自己止了血。
其后,赤鱬在田神医的脖颈上拴了一根麻绳,如同拴狗一般,不给予他半点尊严,而她自己则沉入了水中打起了盹来。
田神医透过层层水波,勉强能看见赤鱬大致的轮廓。
赤鱬长出人面来不稀奇,但为何赤鱬长出的这张人面与静儿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