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怀梦草·其二十

宋若翡惊魂未定,摩挲着虞念卿的皮毛道:“你何以不化出人形来?”

虞念卿理所当然地道:“因为狐形较人形更讨你喜欢。”

宋若翡摇首道:“在我看来,狐形与人形并无高低之分,都很讨我喜欢。”

“一旦化出人形,我便会情不自禁地轻薄若翡,若非必要,我不会化出人形。”虞念卿舔/舐了一口宋若翡的额头,“若翡,你继续歇息罢。”

宋若翡便又阖上了双目。

未多久,房门被叩响了,小厮在外头道:“夫人,小的送药来了。”

应是苏娘子开的用于补身的汤药熬好了。

虞念卿马上化出了人形来,冲到门口,将汤药端了进来。

这汤药闻起来甚为苦涩,十之八/九不易入口。

他将汤药端到了宋若翡面前,又问宋若翡:“若翡,你能吃甜食了么?”

“我不知自己是否能吃甜食了。”在宋若翡自己所构建的幻梦中,他差不多日日都在吃甜食。

虞念卿提议道:“试试可好?”

宋若翡迟疑着道:“好罢。”

虞念卿暂且将汤药放于床头的矮几上,转身去取了一罐子蜜饯来。

之后,他端了汤药,喂予宋若翡。

待宋若翡将汤药饮尽后,他又捏起一颗冰糖杨梅,送到了宋若翡唇边。

宋若翡张开了唇齿,从虞念卿手中叼走了冰糖杨梅。

这冰糖杨梅去了核,又酸又甜,他含在口中,好一会儿,方才将其咽了下去。

他曾认为吃甜食,便会有不幸之事发生,应当不会了罢?

然而,他咽下不久,居然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面颊。

他一抬首,竟见虞念卿吐血了。

虞念卿一手捂住了唇瓣,一手去擦拭宋若翡的面颊,他将宋若翡弄脏了。

宋若翡怔了怔,才厉声命小厮去请苏娘子。

苏娘子正在看诊,耽搁了片刻,方才赶到。

她所见到的情形是虞念卿一手捂着唇瓣,指缝中不断有鲜血淌下,一手推开了宋若翡,不许宋若翡靠近。

虞念卿听得足音,见是苏娘子来了,向苏娘子伸出了沾满了血的右手。

苏娘子为虞念卿诊过脉后,断言道:“积劳成疾,并无大碍,好生休养便是。”

宋若翡这才松了口气:“劳烦苏大夫了。”

苏娘子责问道:“虞公子,我不是一早便提醒过你,要你好生照顾自己,不然,身体便会垮掉么?”

在宋若翡昏迷期间,虞念卿得照顾宋若翡,得照看生意,得修炼,一日至多能得一个时辰的好眠。

虞念卿乖巧地道:“我知错了。”

“你们这两个病患便好好休养罢。”苏娘子转身便走,去为虞念卿开药了。

虞念卿又吐了几口血,方才净面、漱口、换衣去了。

待他一身干净地回到宋若翡跟前,他立即致歉道:“若翡,我又吓着你了,对不住。”

“是我害得你积劳成疾,对不住。”宋若翡口中尚且残留着冰糖杨梅的滋味,这滋味令他恐惧,他果然不该吃甜食。

“并非若翡的过错,是我未能照顾好自己。”虞念卿变成红糖糕,上了床榻,耷拉着毛尾巴道,“打搅若翡吃冰糖杨梅了,对不住。”

“不打紧。”宋若翡将毛茸茸的虞念卿拥入了怀中。

虞念卿“嗷呜嗷呜”地叫唤了几声,便用自己的毛尾巴卷住了宋若翡的右臂。

--------

宋若翡与虞念卿统共休养半个月,才被苏娘子获准下床榻。

这一个月间,虞念卿只消与宋若翡独处,便会变成红糖糕,故此,宋若翡并未将虞念卿赶走,日日与虞念卿同榻共枕。

一日,虞念卿见宋若翡又穿上了女装,发问道:“若翡,你为何不改着男装?”

宋若翡回道:“我若是改着男装,只怕是有损于虞府的名声。”

虞念卿毫不在意地道:“我才不关心其他人如何碎嘴,我只想知晓若翡自己是想着女装,抑或是想着男装?”

“我与酆公子不同,并无身着女装的癖好。”宋若翡忧心忡忡地道,“我若是改着男装,定会有人编排你爹爹,我先夫乃是断袖。”

“爹爹才不会介意他人的多嘴多舌。”虞念卿下了床榻,足尖一点地,便化出了人形来。

他忽而思及宋若翡并无男装,便回自己的卧房,取了几身男装来,紧张地道:“来不及为若翡做男装了,若翡不嫌弃的话,从其中挑选一身罢。”

宋若翡不忍拂了虞念卿的好意,从其中挑选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衫。

虞念卿背过身去,不看宋若翡。

其实在照顾宋若翡的七个多月间,他早已将宋若翡看遍了,连宋若翡何处长了痣,都已了然于胸。

但宋若翡既已清醒了,在宋若翡心悦于他之前,他不该偷看宋若翡更衣。

宋若翡穿上竹青色的衣衫后,便坐到了妆台前。

其上摆着的胭脂水粉他已很久没有用过了,但香味依旧。

他正欲梳发,却被虞念卿抢走了桃木梳。

虞念卿一边为宋若翡梳发,一面在心里祈愿道:一梳无愁无忧,二梳心想事成,三梳富贵荣华。

他听闻女子出嫁前,其母会为新嫁娘梳发,口中说着吉祥话,大概是:一梳举案齐眉,二梳儿女绕膝……

宋若翡已改着男装了,当然不会出嫁,更何况是嫁予他了。

他从未帮其他人梳过发,手有些笨拙。

好容易梳罢后,他又用自己的玉冠为宋若翡束发。

宋若翡瞧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又回过首去瞧虞念卿。

虞念卿的身体养好后,面上的奶膘明显了些。

他戳了戳虞念卿的奶膘,问道:“如何?”

虞念卿夸赞道:“不论是女装,还是男装,若翡皆是脱尘绝俗。”

宋若翡含笑道:“念卿便是迷上了我的美色罢?”

“我起初确实迷上了若翡的美色,但而今,美色已无关紧要了,我更想要若翡的心。”虞念卿低下首去,虔诚地亲了亲宋若翡的泪痣,“若翡不必觉得心有负担,我心悦于若翡是我自己的事情,若翡是否心悦于我,是若翡的自由。”

这一个月来,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每日都反省着自己的过错。

到如今,他终于能控制住自己疯长的感情了。

“若翡,我会努力地追求你,待我及冠,你若是依然无意于我,我便会放弃。到时候,你若是想走,我绝不会留你。”他如是说着,字字如刀,直刺他的心脏。

宋若翡从虞念卿的双目中窥见了些许哀伤,关切地道:“念卿,你不开心么?”

虞念卿摇了摇首:“不,我很开心。”

心悦之人便在咫尺之间,相思泛滥成灾,他却不可对其造次,如何开心得起来?

宋若翡板下了脸来:“莫要撒谎。”

虞念卿扯了扯唇角:“对不住,若翡,我会让自己开心起来的。”

宋若翡猝然发现自从他清醒过来后,虞念卿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对不住”。

“念卿。”他愁眉不展地道,“是因为我罢?”

虞念卿否定地道:“不是因为你,对不住,教你操心了。”

宋若翡亲了亲虞念卿的额头:“勿要再对我说‘对不住’了。”

虞念卿下意识地道:“若翡,对不住,我会尽量不对你说‘对不住’的。”

宋若翡心生无奈,握了虞念卿的手:“我们走罢。”

“好。”宋若翡小心翼翼地回握了宋若翡的手。

天气已转凉了,宋若翡的手亦很凉。

“都怪我害得若翡失去了半颗妖丹,对不住。”说罢,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对宋若翡说了“对不住”。

“无妨。”宋若翡又亲了亲虞念卿的眼帘。

单相思定然颇为苦涩,但他给不了虞念卿回应。

“多谢若翡安慰我。”虞念卿又取了一件鹤氅来,披于宋若翡身上,并仔细地将系带系上了。

除了这件鹤氅,宋若翡浑身上下所着,全数为虞念卿所有,他甚至能嗅到虞念卿的气息。

一人一妖出了门去,先是用了午膳,接着开始巡查铺子。

铺子的伙计与掌柜皆以为宋若翡今日来了兴致,女扮男装,单单多瞧了宋若翡几眼。

宋若翡女装风姿楚楚,男装俊俏逼人,引人注目自是天经地义。

但虞念卿一点都不喜欢别人看宋若翡,他想将宋若翡关起来,只供他一人欣赏。

不过这是不对的。

会这样想的他脑子一定坏掉了。

虞念卿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命令自己冷静些,再冷静些。

他须得做个正常人,他绝不能再伤害宋若翡。

宋若翡毫无所觉,一面看着账本,一面问了掌柜几个问题。

他们花费了一下午,只查看了五间铺子,只得第二日再继续。

待他们将虞府名下的铺子悉数查看了一番后,便到了他们的生辰。

宋若翡照例煮了长寿面,一碗给自己,一碗给虞念卿。

虞念卿吃罢长寿面,双手托腮,问宋若翡:“若翡,你喜欢怎样的女子?”

他明白自己做不到,但他还是想将自己变得更贴近宋若翡的喜好。

宋若翡绞尽脑汁亦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我不太清楚。”

虞念卿微笑道:“望若翡能与心爱的女子一眼定终身。”

他面上祝福着宋若翡,心下痛楚难当。

“若翡,你生得俊俏,你看中的女子定然不会差,你们夫妇的孩子无论男女定会有一副好相貌。若翡,今日我便一十又八了,再过两年,我便会放你自由。”由于被宋若翡拒绝的次数太多,他已不奢望自己能打动宋若翡了,他眼下所能做的不过是珍惜与宋若翡残余的时间罢了。

小时候,他从过完生辰起,便开始盼望下一次生辰,因为每逢生辰,爹爹便会早些回来,为他煮长寿面,现如今他已不喜欢过生辰了。

宋若翡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虞念卿。

虞念卿絮絮叨叨地道:“若翡,你们夫妇假如生了两个以上的孩子,能否过继一个给我?我想将这虞府的家业都给他。”

宋若翡伸手摸了摸虞念卿的额发,虞念卿猛然哭了出来。

虞念卿并不想哭,抹着眼泪道:“你要是舍不得孩子亦无妨,你将娘子与孩子带回虞府便是,至于我定不会打搅你们。”

“莫要哭了,我现下既无娘子,亦无孩子。”宋若翡原本坐于虞念卿对面,他站起身来,到了虞念卿身侧,低下/身来,为虞念卿擦眼泪。

“嗯,我不哭了。”虞念卿拼命地止住了眼泪。

宋若翡沾湿了锦帕来为虞念卿擦脸。

擦罢后,虞念卿对宋若翡道:“若翡,今夜我便不陪你一道睡了。”

宋若翡颔了颔首:“我知晓了。”

宋若翡求之不得,自然不会问他原因。

虞念卿红着双目,笑道:“你先去歇息罢。”

常言道,一醉解千愁。

宋若翡走后,他便出门买酒去了。

他平日并不饮酒,不知自己酒量之深浅,索性大手一挥,将余下的酒都买下了。

新丰酒、松醪酒、茱萸酒、桑落酒、竹叶酒……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整间卧房。

他坐于桌案前,仰首饮尽了一壶新丰酒,并不足够。

整整饮尽了十壶酒后,他方才得到了些微醉意。

“若翡,我心悦于你。”他低喃着,又开了一壶桑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