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苏徽问过嘉禾一个问题,他问她是否会怀念京师。
而嘉禾回答:“京师与宣府并无什么不同。”
的确并无什么不同,都是她所治理的土地罢了,土地上活着的,是各司其职的士农工商,是她的子民。
嘉禾停驻在会馆门口,却并没有进去。门内传来琵琶铿锵、竹笛咿呀,惊堂木一声响,四座寂然,如训练有素的军队一般。接着便听以说书老人清了清喉咙,朗声说起了什么。
苏徽过了好一会儿才辨出他讲得似乎是长公主荣靖的故事。
荣靖在朝堂之上遭人憎恶,据说督察院的言官每日都要写上十几份弹劾长公主的奏表,每一位新入职的言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痛骂一番这不守妇道,目无规章的长公主。
可与之相反的,却是她在民间的声望。凡夫俗子们不似那些成日里将纲常挂在嘴边的儒士,古往今来,女人披甲上阵的传说并不稀少。黔首乐意看到巾帼将军,幻想出一个又一个美艳英武的娘子军,南北朝有花木兰,宋时有杨门女将,而如今有荣靖公主。
在故事流传的过程中,多的是人愿意为这故事添枝加叶,荣靖面容损毁的事实被刻意遗忘,他们将荣靖塑造成了一位带着饕餮面具,实际上容貌娇艳的女子,因其兼具帝女与将领的身份,于是便越发的迷人。而寻常百姓所喜爱的一些品行,譬如说忠诚、仁厚,以及女子对丈夫的贞义,也都被尽数安在了荣靖的身上。苏徽聚精会神的侧起耳朵听了一会故事,觉得说书人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荣靖长主,而是性转版的秦琼、尉迟。
嘉禾对此不予置评,她听着世人口中她长姊的故事,似笑非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么站在会馆门前,若有所思。
惊堂木再响,说书人又再次讲起来两年前荣靖长主率领援救宣府的故事。苏徽不是很能听得懂这说书人略带口音的叙述,但会馆内氛围高涨,可见他说到了精彩处。
嘉禾对上苏徽迷茫的目光,轻轻告诉他:“两年前我带兵死守宣府,几次胡虏攻破城门,又被宣府守军击退。我亲自站立城楼之上击鼓,激励士气,箭镞擦着我的面颊飞过,几乎差一点点就要了我的性命。好在上苍庇佑,忽有一夜北风骤临,我命人趁着清晨最是寒冷的时候,将井水泼洒在城墙上,使之冻结成冰,覆于墙砖之上。又命宣府城内妇孺披甲扮作将士,站立城头,使敌人误以为城内守军充备,这才熄了继续强攻宣府的心思。”
她的语气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当年历经的惊心动魄,都是一场烟云幻梦。仔细辨认,能看到她右眼下方有一抹淡淡的伤痕——虽然这样的伤口与荣靖脸上的伤疤不足以相提并论,也不至于彻底毁去她的容貌,但足以说明当年战事之险。身为女皇,她的面颊比起许多京中富贵人家的夫人要黝黑粗糙了许多,都说美人肤如凝脂,她这张脸却宛如树皮。不仅是脸,她的手上亦有老茧与伤痕交错,而衣裳遮住的躯体,怕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宣府的危机实际上已经化解的时候,阿姊才带着她的军队驰援。她从后方突袭胡人,一战斩首将近万数,其功绩让人叹服,可若非那群胡人在宣府城下消耗了精气,又何至于让她如此轻易的击败?我身边的言官,如秀之等脾气不好嘴巴又毒的,直接便写文讥讽她这是有意坐收渔翁之利,是想要看着胡虏杀了我,然后自己做皇帝。”
苏徽心中一紧,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揪心,“那么,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嘉禾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信不信任荣靖,这个答案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不打算和苏徽分享自己的心情,这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