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休息一天都奢侈。短短歇了两天养足精神后,唐荼荼就奔着山上跑了。
几万斤生理盐水发遍了全县城,成了全城大夫津津乐道的“神仙水”,山上的工场却仍然简陋得不像样。
几十名工人挤在三个小院里忙活,院中几顶油帐,露天生火煮水,通了一条排污渠,这就是全部的工场设施了,放后世是妥妥的黑作坊。
清明节前后的几日新雨,把东镇的泥路和荒山洗刷了一遍,几十车土方拿油布盖着,没受一点潮。
年掌柜张罗人手,以三牲和香纸拜过了土地爷,这就要开工了。
唐荼荼借着芳草漂亮的针线活,拜托丫鬟给自己缝了个两寸见长的荷包,上头绣五个字——项目负责人。
“姑娘,这荷包做甚么用?”
白布底,红字,看着怪不吉利的,姑娘非要这个色儿。
唐荼荼栓了根绳挂在脖子上,笑了声:“没用。”
她就是想偷偷过把上辈子没独立带过大工程的瘾。
别说,这轻飘飘一片布,戴上了,心里滋味还怪复杂的。眼下没有老师把关,没有同事分工合作,她这“总负责人”也是光杆司令,要一个人孤军奋战。
工场选址地离县衙不远,不过四十里地,骑马用不了半个时辰。
唐荼荼马术不精,只敢白天骑马,晚上回家时坐马车,提前买口热食,在马车上顺便把晚饭解决了。
每天迎着朝阳出发,披星戴月回家,唐夫人想就姑娘家的安全问题说两句吧,却找不着事头说——早上衙役送过去,晚上年掌柜派人送回来,那年家的家丁不知是什么来头,不苟言笑,金刚怒目的,拳脚功夫好得出奇。
想来想去到底不放心,跟老爷知会一声吧,唐老爷辗转反侧了一宿,黎明时分终于想通透了,殷殷落了句。
“夫人不必管她,荼荼那孩子有分寸。”
爹娘心里的愁肠百结,唐荼荼全然顾不上理会,一忙起来昏天黑地的。她在每天有限的十二个时辰里,除了保证充足睡眠,连一日三餐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随身记事本不离手,两天能写满一本,耳边永远有人在问询。
“姑娘,用夯土砖能行吗?您说的混凝土骨料到底是什么东西?”
“姑娘看看这回的砖,水渗得慢,上头洒了水,积水三日也没渗到底儿。”
唐荼荼:“这粗砂不行,砂砾需要筛拣,这砾石大的小的乱七八糟,到时候出料不均匀,墙体干了后就不能均匀受力。去找木匠做一套铁丝筛网,我要的是指甲盖大小的砾石。”
混凝土与普通的夯土浆不一样。时下民间百姓砌墙垒房,舍得用砖的那都是大户人家——贫民盖房子是先以坚韧的木柱起形,再拿黄黏土和泥一层一层往上砌,干一层,抹一层,直到房子成型。
这样的土屋寿命极短,一股大风能吹跑土,力气大的壮汉一脚能踹翻整面墙。
讲究一些的人家用黄米汤代替水搅拌石灰浆,借米汤中的支链淀粉做胶凝材料,凝固后就可以在石灰缝隙中生成更紧密的微观结构,让砖块黏得更紧实——明清时期多段长城就是这么筑起来的。
但受天然原料所限,砖墙本身就有抗压性差、中空缝隙多、吸水吸潮的缺点。普通砖窑烧出来的砖与后世没法比,要是用作化工厂的主材,不出一个月就会因为污水泄露焦头烂额,得时时提心吊胆,找补问题。
像娘说的御窑,专门给皇家烧砖的那些砖厂,一块结实牢固的大青砖从粉料到成型能烧两年。就算二哥,就算太子一路给她亮绿灯,耗时也久得没法想象。
唐荼荼打算一步到位,抛开砖墙,也不用砖混结构,直接挑战全钢筋混凝土浇筑。
盛朝是能炼得出钢的,华夏是炒钢法的祖宗,只是炼的钢通通拿来造兵甲刀械了,还从来没有人想过打二十米长的钢筋。
唐荼荼揣着点劣念想:真要造出钢筋混凝土的工场,其使用寿命能送走三任皇帝。
与其做什么漏洞百出的砖墙,不伦不类的砖混,不如砸下巨资试试最难的钢筋混凝土,她想极尽后世工艺之能事,在东镇打造一座地标性建筑。
……
出师未捷,脑细胞先死了一半。
饶是年掌柜找来的泥瓦匠打铁匠手艺再好,也听不懂张力拉力压力是什么东西,看不懂结构图纸。
唐荼荼讲得舌尖都秃噜了,也没给匠人们讲明白,反倒把一群泥瓦匠说怕了,连连摆手说“这活接不了”,领完工钱一哄而散了。
只留下个凄凄凉凉的地基。
唐荼荼坐在抹平的泥地上,数了半个时辰蚂蚁,终于垂头丧气地明白:民间的技术人才靠的是熟能生巧,吃的是手熟的饭,能养家糊口就是好光景了,他们没毅力去提进技术,一听事儿多事儿难,就迈开大脚板溜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