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小凤鸟遇蛇记 巫羽 5622 字 2022-10-17

“叫他进来。”

书房内传出昭灵的声音。

这回不用郑鸣催促,越潜自行走进去,他登上门阶时,脚镣敲击石阶,发出铛铛声,大院寂静,那声音产生回响,分外清晰。

越潜进入书房,见公子灵坐在书案前,正在阅读一册竹简,头一直没抬起。

等候中,越潜已经将书房里的摆设看遍,发现这间书房应该很久没人到访,有只瓶子上竟插着数枝枯萎的腊梅。

这栋位于城郊的大宅,精致讲究,多半是公子灵的别馆。

年纪小小,应有尽有,想来很受宠,否则也不敢违背国君命令,为所欲为。

越潜心中早有猜测,当初守藏史将他从简牍作坊里带出来,并且将他收留在藏室,很可能是出自公子灵的要求。

越潜收回思绪,注意力移到眼前,猝然与昭灵的目光相触——不知何时昭灵已经从竹简中抬起头,并且在打量人。

昭灵的目光肆无忌惮,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视线最终停留在越潜的脚腕,在脚镣上。环形脚镣紧紧束住两脚的脚腕,在脚腕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旧疤痕,显示日复一日的皮肉磨损之下,那部位曾经溃烂,并在后来伤愈。

那是在苑囿时,初戴脚镣留下的旧疤痕。

“郑鸣。”昭灵唤人。

“在,公子有什么吩咐?”郑鸣立即出现,他一直候在门外。

“去城内找个能开锁的锁匠,领来见我。”

郑鸣快速瞄向越潜脚上的脚镣,反应很快,立即正身答复:“是,臣这就去!”

侍从离去,书房里只剩昭灵与越潜,两人再次四目相对,昭灵的目光在越潜脸上寻探,发现对方的心思很深,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越潜的目光坦然,面上表情镇定,他从进入书房到现在,就没有过丝毫变化。

此时,昭灵发现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该提防吗?

该相信他心怀感激吗?

该相信他心无怨怼吗?

又或者他既不心怀感激,也无怨怼之情。

“越潜。”

昭灵仰起脸蛋,他的声音清亮,说道:“之前,我说过的话还作数,我还是你的主人。”

半年前,在南山猎场,公子灵说过类似的话,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语,越潜很平静,内心毫无波澜。

早有意料。

昭灵提高声调,他继续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不得忤逆我的命令,听懂了吗?”

目光逼视,眼神高傲,他有双明亮的眼眸,让越潜一再联想到鸟儿的眼睛。

对服侍昭灵的人而言,他的目光令人畏惧,但对越潜而言,起不到任何威吓的效果。

自十岁被俘,有整整七年活在鞭子之下,言语上的威逼、恐吓,皮肉上的痛楚,都无法使他低头。

沉默许久,越潜的唇动了下,他回道:“是。”

听到这一声答复,昭灵心满意足。

昭灵朝门外喊道:“家宰!”

一名老仆匆匆进来,伏在地上,他压低头,不敢抬起直视尊主,毕恭毕敬道:“老奴在。”

家宰一直都在院门处听候差遣,他对于新主人的脾性还不了解,心中诚惶诚恐。

昭灵看向窗外,书房旁有一排侧屋,紧挨着主人寝室,他说:“把侧屋收拾,安排他入住。”

“是,老奴这就去办。”家宰急忙起身,准备唤人干活。

“急什么,叫人去门口守着,看见景侍带锁匠过来,就进来禀报我。”昭灵说时轻轻叩了两下书案,他有些心急。

“是,公子。”家宰领命离去。

越潜的目光扫视窗外的侧屋,他知道主院的侧屋,要么住主人贴身的侍从,要么住着主人宠爱的姬妾。

看来那里,日后将是贴身侍从的住所。

昭灵发现每每自己和别人说话,越潜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只是寡言,并非对周身的事物无动于衷。

将木案上的竹简卷起,拿在手上,昭灵问立在跟前的越潜:“景大夫说你识字?”

“识得不多。”越潜一点也不意外,看来守藏史会将他在藏室的情况,转述给公子灵。

昭灵握住竹简一头,把另一头递向越潜,说道:“把它放回书架。”

这应当是宣称他是越潜的主人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命令下达,须臾,越潜才做出反应,他身子往前靠,伸出手去接竹简。

竹简被越潜接住,而昭灵仍未放手,此时两人挨得很近,越潜能闻到对方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气味,而昭灵能听到对方匀称的呼吸声。

四周太静了,主院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任何角落里,都没有听候差遣的厮役、婢女。

昭灵的手在移动,他的手指触碰越潜伤痕累累的手掌,指腹摩挲对方的手背,越潜因为错愕,眼孔猝然放大。

幼年时见他遍体鳞伤,心生不忍,后来又见他在猎场与野牛生死相搏,为他的生死担忧。

就连昭灵也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大概只是不想看他受苦吧。

昭灵温暖的手掌几乎要覆上越潜手背,此时,手中的竹简突然被一股力量抽走,而昭灵抬起的手落空,垂放在一旁。

越潜握紧竹简,剑眉蹙起,似有些困扰,他走到书架前,找到这束竹简的归属位置,将竹简放回原位。

在藏室生活半载,他不讨厌与简牍帛书打交道。

昭灵恢复常态,用清冷的声音说:“把帛书《岱策》取来。”

稍等片刻,一卷《岱策》放在木案上。

昭灵心想,他很适合当我的侍从。

将帛书搁在木案正中,缓缓展开,昭灵低头阅读。其实没有什么心思读书,时不时会去注意越潜。

越潜跽坐在一旁,手臂搭在长腿上,他的坐姿端正,面朝门口。昭灵本以为他肯定是心急,在等待锁匠到来,但看他侧脸,神情平静,眉目低垂,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昭灵突然意识到,他见过越潜数次,从未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惆怅,一点点哀伤的痕迹。不禁去想,他平日里有着怎样的情绪,他的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屋中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家宰匆匆进来禀报:“公子,锁匠来了!”

昭灵抬起身,说道:“传他进来。”

越潜缓缓起立,脚镣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一阵响声。

锁匠跪在地上,低头检查越潜的脚镣,他因惊讶而张大嘴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来时的路上,那名侍从已经让他什么也别问,只管开锁,打不开锁拿他是问。

锁匠认出,这是一副官府专用的脚镣,说明这人是官府的奴隶,而不是豪绅,小吏家的奴隶。

既然是官府的奴隶,又怎么可能遗失了开脚镣的钥匙?得叫锁匠来开呢?

他要是帮忙打开锁,官府追查下来,自己肯定要入监,说不定就因为触法论为奴隶;要是不帮忙开锁吧,这座别馆气派不凡,屋主的身份让人不敢猜测,得罪不起呀。

铁匠哪敢推辞说我不懂开,他哆哆嗦嗦从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不情不愿,又被逼无奈。

一双戴脚镣的脚就在眼前,身后那名身份尊贵的少年正在注视他。

锁匠手抖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即便对准后,试图把钥匙拧动,也拧不动,不匹配。

这支不行,打不开,那支也不对。

锁匠大汗淋漓,不停擦汗。

紧张心慌间,锁匠手中的钥匙突然被人抢走,见是那名高贵不可直视的少年,锁匠将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埋在地里。

他要是没将头埋下,理应看到一脸震惊的家宰和侍从。

家宰和侍从都不敢制止昭灵的举动,他们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

昭灵在越潜跟前蹲下身,他拿出那串钥匙,一支支尝试,动作麻利,终于有一支钥匙插入锁孔后,能被拧动,只听“咔嚓”一声,一只脚镣被打开了!

如影相随的脚镣就此被解开,脚镣哐当落地,显露出脚腕上的旧疤痕,显示它曾遭受过长期的桎梏。

“郑鸣,你来!”

昭灵把钥匙递给身后的侍从,他拍拍手,缓缓起身,觉得蹲得有些累。

越潜正低头看,昭灵抬起头,两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对上越潜黑深不见底的眼眸,直到此时,昭灵才意识到自己做下一件离谱的事。

他亲自为一名奴隶解开了镣铐。

确实不必亲自动手,锁匠手抖,可以叫家宰,叫侍从去做。

郑鸣不大情愿,但他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很重视这名藏室奴。他把双膝一曲,趴在越潜脚边,拿着钥匙,将越潜脚上套的另一只脚镣打开。

“咔嚓”声再次响起,脚镣应声松开,越潜立即将脚镣取下,他用手摸了摸脚腕。那份熟悉的重量被卸下,双脚再没有束缚。

昭灵问家宰:“房间收拾好了吗?”

“回禀公子,老奴已经唤人收拾妥当。靠东面的第一间房,采光好,房间也开阔,最是宜居。”家宰服侍权贵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

很懂得揣摩主人心思,给越潜安排的是侧屋里边最好的房间。

之后,郑鸣领着锁匠出去,锁匠得到重赏,又惊又喜,自不必说。家宰带越潜前往侧屋,将他安置,书房终于只剩昭灵一人。

昭灵站在窗前,看见家宰走在前,越潜跟在后,家宰推开侧屋的一扇房门,回头对身后人做出请的动作。

没有脚镣的钳制,越潜迈开步伐,登上门阶,走入属于他的房间。

此刻,昭灵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一样物品失而复得,并被他紧紧揣入衣兜。

半年前,那名从南山带回的人,终于归自己所有。

城郊的夜晚给人宁静之感,但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死寂,而是有着鸟兽声的寂静,这里离山林并不远。白日,若是从窗外眺望,能见到远方云雾缭绕的一座大山,那便是南山。

在城郊别馆的第一个夜晚,越潜睡得很沉,在鸟虫声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变成青蛇的梦。

已经有大半年没在梦中化作青蛇,或许是因为别馆邻近山林,或许是因为其它的缘故。

青蛇在林中游逛,它爬到湖畔饮水,喝完水,抬起头来,沐浴着月光。林风吹拂青蛇身上的鳞片,风儿像只无形的手,梳理背部的鬣鬃,它舒适地吐了吐信子。

凌晨醒来,入目宽敞的居室,大大的窗户,才意识到身躺在舒适干净的别馆侧屋里。越潜以手臂做枕,眼睑低垂,陷入思绪,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两条脚,像似在确认。

脚腕再无它物,曾经一再束缚他的脚镣,昨日已经除去。

“咚咚。”

门外有人在叩门,不知是谁。

越潜起身穿衣,没有应答。

“起来了吗?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