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今他写信回来,是看透她果然是没有勇气做出抉择对她失望了么。

看着镜中形容憔悴的人,两边脸颊无知觉地滚下几颗泪珠子去。屋里没有开灯,窗户外面日头不若往常,阴沉沉的。湖南多雨,今日想必是要下雨的,得让人准备好伞带去学校,还要叮嘱中午送饭的人尽早起路,不要怕花钱,坐黄包车去送,别淋了雨着凉。

想法突然滞了下,她才惊觉自己竟只来得及难过了一晚,方才还觉得肝肠寸断,现下竟是还想着去学堂。只是家里人是顾及着他才不得已送她出去读书的,现在婚事都没了,母亲还愿意让她继续读书吗?

她茫然坐在原地,只觉得心头一股惶恐涌上来,渐渐盖过了小女儿家那些悲绪。如果,如果家里不许她继续念书,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平静接受吗?若果从未穿过那一身新式学生装、那漂亮的蓝裙子便罢了,可既然她听从邓中夏的话去读了书,又因为旧思想被他抛在了原地,现如今再让她在旧思想里越陷越深……那,他如何看得起她?待暑期他回来,看到放弃学习的她,又作何感想?不正应了他放弃她的缘由,倒使人觉得她无可救药?

她是绝不许被人这样低看的。如果没有人扯掉新旧之间那层纱,可能她还被哄骗着觉得做一位高贵的旧小姐很是体面,可如果真的体面,那父亲又为何要送兄长去日本学习?那不是什么资本主义的地方么,母亲这时也不嚷着说什么夷风伤俗了。

她此刻又想起邓中夏临走前同她说的那话了。

“既仙,你便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祖父活着的时候,清廷还未灭,他老人家带她和兄长进京面见皇帝和太后。那时离太后死也不过就几个月,他们两个小孩是进不着宫的,只能由祖父身边的老仆带着在北京城玩,也远远望过一眼那时还是京师大学堂的北大的门匾。只记得那时感觉很模糊,未曾想过有一日身边竟有人能走进那大门去做了门里边的人。

细想来,本是先进分子的家里如今倒被称作了旧人家,一说旧这个字,多让人惶恐,好似下一秒就会被人抛弃一般,无法被拯救的样子,是可悲的。而这抛弃,似乎从闲适在家只知抽烟的父亲、离家多年去留学的兄长、还有写信来拒婚的未婚夫这里都可见一斑。

旧家,旧人……

裴瑄胡思乱想着,待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又套上了那身女学生装。她对镜打量着自己,摸了摸自己扎成辫子都快要垂落到臀部的头发,怀着几分不知名的惆怅和忐忑走出了房门。

母亲似乎是起了,只是不愿起床来吃饭,叫仆人将早饭送去房里。裴瑄跟着仆人进了母亲的卧房,见半坐在床上的妇人似乎也是一夜未眠的憔悴样子,顶着几道泪痕,着一身整洁的丝衣,指挥着仆人将丰盛的早饭垫在床上小桌,才似乎注意到她,望过来,见她的装束,细细的眉毛便紧紧地拧在一起。

“怎么还穿这身衣服?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去上学了。你哥哥再过一月就从日本学校毕业了,南京政府那边聘他去做官吏,届时你随他去南京,嫁给他一个同在南京政府任职的同窗。昨日你父亲已经都交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