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怎的会如此,当真是无法上学了。裴瑄呆站在门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昨天方才解除了一桩婚约,父亲便一刻也等不及又为她寻了个人家?这下倒好了,从未见过面的哥哥的同窗,还得要千里迢迢去南京送女儿给人。家里已然把她当作了一桩麻烦事,只想着今早摆脱了事,嫁出去便挽回了丢尽的脸。

她木然地回道:“可是,我就要从女学毕业了。女先生说,我可以去北京考女高师试试,应该是能成的。”

她母亲一下子惊讶地支起了身,用不认识她般的眼光望过来,脸色变幻了几下,定格在难看的扭曲上。

“可是那邓中夏蛊惑你什么?怎么人人都闹着要去北京?疯了,你们简直是疯了!不知道这年头怎么了,北京城也都是魔祟了,一群男人让好好的女儿家去露脸子读大学,安的什么龌龊心眼儿打量谁不知道呢!”

听在耳中的话越听越难堪不中听,从母亲话中,大抵家中还有人想去北京罢,可惜被专横的父亲赶去了南京谋求官职。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但显然母亲已经把北边想作了洪水猛兽一样的情形。

也是这时候,她从来乖顺的、没什么主见的心里忽而闪过一道念头。

——我是一定、一定一定要把书读下去的。

不仅仅是女学,先生说的大学,她又为什么不去试试?母亲是愚氓的,可是祖父、父亲和兄长都是接受过教育的,他们看不起母亲,那他们是否可以理解她呢?她如果顺从了父母,将来一定会活成另一个母亲,也教自己的父亲、丈夫、孩子看不起。

而她固然可以理解母亲,却恐惧活成和她一样的人。

她自己未曾意识到,但她总是情不自禁用邓中夏的话来审视自己。她虽拒绝自己如邓中夏那般出格行事思想,但却总忍不住从他那里听得更多惊世骇俗的出格言论,也屡屡在内心教唆自己挑战家中的权威。她恐惧邓中夏给她带来的影响,却又情不自禁向往他话中那些出格和叛逆的部分。

邓中夏拒婚一事,带给她思想上的影响绝非当下的羞恼与惶恐,只等她从这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回头才看,她早已在那被反弹的激情叛逆里做出了此生最大的反叛,而那时她心底的火焰和勇气,竟是来源于那封本该带给她耻辱的拒婚信,竟是来源于远在北京的那个人。

理智上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了多余的关系和羁绊,可不知为什么,她似乎从那一刻在思想上和他的距离变得近了,就好像那时他不是在遥远的北京,而是站在她的身后,伸出手推着她的肩膀,送她前进。肩膀上那双手有着温度,她头也不回地走过昏暗大宅的冰冷甬道,也只觉暖洋洋的,就好像有一束只属于她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再不怕黑暗。

当时她还懵懂着,直至此后半生,回首,他再未许她独自穿越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