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监眼角抽搐了下,想发怒,又觉得她实在可怜,咽了口气,没再说话,俯身去为她按了按被子,又伸出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还是有些热,但比打针前强多了。她刚想收回手,去拿午饭的粥,手腕忽然就被人拽住。裴瑄将她的手按在额头上,一双眼含着泪望着她。
“老师,我难受。”
学监叹口气,把沾在她额头上的发丝拂开,苦口婆心道:“老师知道,我也不好受啊。看你这样,我也很心疼。你说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成绩也好,家中也富庶,能有什么烦恼?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上学,再交一个学问好、长相好、家庭好的男朋友,将来出国留学,做一位有学历、有自己事业的优雅女人,这么顺遂的一生就是你唾手可得的东西。你何必将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里?值得吗?”
裴瑄静静地看着她。她明白,这样的话是真心的。她也明白,其实这些话里描述的那个未来,是她身边大部分人希望她所拥有的。曾经的她,连这样的自由和从容都是奢望,哪轮得到今天由别人劝她保守退一步。
其实她之前不就是这样的吗?读书、上学、学习先进的思想文化、参加各种积极的活动,甚至还因为出格上了报纸,所有进步学生该做的时髦事情,她都做了。那是因为她知道,固然会被复古派攻讦,可她的行为是符合这个时代崇敬的价值的。她所获得的认同与赞美远高于那些批判,她其实一直是被潮流推动着,做着这个时代先进青年应该做的一切。
可当先进一步踏向激进,周围的风云便不再平静。那时的路,是狂风骤雨中的独舟。一旦踏过那一步,人生离所谓的舒适顺遂便相差甚远,一着不慎,容易跌得粉身碎骨。
值得吗?此前她从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问自己的心。她对自己的定义很明确,她只是个弱女子,是一根身处时代洪流尚且还无法把握自己的草芥。她不配、也没有那样的勇气做什么搅弄风云的弄潮儿。她只想跟在那样的人身后,默默地走而已。
可如今在别人眼里她也变成所谓的危险分子了。她想发笑,可又有一种奇怪的自豪。原来如此,原来在别人眼中,她也变成了邓仲澥那样的人。正如她曾经如何看待仲澥,如今也有另一些人这样看待她。
在学监眼里,她面上的潮红随着退烧渐渐褪去,一双雾蒙蒙的眼也清明起来。学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忽然,窗外涌来巨大的喧哗声。她顿时怔了一下。
那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到了最后竟隐隐有了排山倒海之势。女学监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裴瑄却比她的动作更快。她一把掀起了被子,光着脚跳下了床,跑到了窗户边上。
她侧耳全神贯注地听着窗外嘈杂的声音,越听眼睛越亮。她似乎还想推开窗,但是窗户早就被木条封住了,于是她开始在房间内四处找寻什么东西。
学监觉得不对劲,快步走上前:“你听到了什么?外面怎么了……”
“哗啦——”
学监停下脚步,惊骇地看着她。裴瑄举着手里的网球拍,回头对她笑了笑。
“别担心,我们这是一楼的角落,不会砸到人的。”
校监还没有说话,海啸般的人声穿过被砸碎的窗户山摇地动般震天传来。
“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打倒卖国贼曹汝霖!”
“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归还山东权利,抵制巴黎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