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京变(一)
大唐光化三年九月,随着最后一场秋雨的落幕,河北大地烽烟四起、战事再度爆发。
宣武魏博联军与卢龙军在沧州连续交兵,厮杀惨烈,卢龙军大多为新募之兵,比不得宣武魏博联军多年征战的老兵,形势愈发颓靡。眼见卢龙军即将不稳,河东再也坐守不住,在卢龙监军使张居翰的劝说下,继遣周德威侧翼应援之后,再派大将李嗣绍率军猛攻宣武所辖的邢、洺二州,以为救援。
宣武大将葛从周见急切间不能打败卢龙军,便留氏叔琮继续围困沧州,自领大军迎击李嗣绍,同时命张存敬渡瓦桥,由西路北上,直取幽州。面对空虚的卢龙西部各州,张存敬长驱直入,占深州、下瀛州,在镇州逼迫成德节度使王镕投降,继而攻瀛州、莫州,再上易州、定州,兵锋所向,无可抵御。
分属河东的义武军节度使王郜令后院兵马使王处直于定州阻挠张存敬北上,双方战于沙河,王处直战败,随后归附宣武。刘仁恭大急,命刘守光率义儿军北上阻敌,于易水之滨再战,刘守光又败,率军退守范阳。至此,卢龙军所辖各州半数落入宣武军之手,形势岌岌可危。
就在河北大地战乱不休之际,三份表章送到了大唐帝国的都城——西京长安。
太极宫承天门外,是太极殿西侧的门下内省,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崔胤居于其内,仔细浏览着三份奏折。刚刚将素有贤相之名的王抟挤走,将其贬至溪州,崔胤此刻可谓志得意满,如今政事堂只剩三位宰相,他已经隐然首位,虽然官职不如太保、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徐彦若,在家世底蕴上也比不过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崔远,但论到手上的人脉和势力,却是不折不扣的宰相第一。而其人脉和势力,则来自于宣武,来自于东平郡王、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朱全忠。
这年头,宰相也要依靠军镇,没有军镇的支持,宰相之职也只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壳而已。谁让如今天下藩镇以宣武为尊呢?谁让崔胤正巧抱上了朱全忠这条天下第一粗的大腿呢?所以,对不起,政事堂里只能听我崔胤的。
将手头的三份奏折批了个意见,转呈一旁的徐彦若,崔胤道:“徐公且看看,这三份奏折都来自河北,说的是三件事,其实内中相互关扣。某意以东平郡王之折为‘可’,监军使张居翰及卢龙刘节度之折为‘黜’,呈天子朱批,徐公以为然否?嗯,崔相也看看。”
徐彦若挨个看了一遍,看完后将奏折递给崔远,闭目沉思。崔远一边看,一边不停的微微点头,目光在三份奏折上转来转去,手指轻叩腿膝,只是不说话。
见他二人如此,崔胤忍不住有些恼怒,催促道:“徐公?到底如何,同意否?崔相,怎么不说话?”
徐彦若仍是闭目不语,崔远却捱不住崔胤的催促,嗯嗯啊啊了半晌,方道:“东平郡王和张监军使的奏折嘛……可依昌遐兄,刘节度这份奏折所言却份属本职,按例,节度可任命五品以下官职,五品以下、三品之上,可举荐,朝廷百余年来,鲜有驳斥之例……”
崔胤打断道:“鲜有驳斥,却并非一律苛同。刘节度虽可举荐周知裕为忠武将军,更有任命李诚中为营州兵马使、宁武将军之权,但擅开边衅,挑动纷争,致边关百姓于涂炭之责却是躲不开的。以此责问罪,就算将奏折中所举二人革职拿问,也属情理之中,岂可加官进爵?如今我大唐已是山河残破,兵锋四起,若是边关将士群相效仿,挑动边事再引纷争,社稷如何才能得保?某等忝为执宰,岂不愧对天子?更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崔远心里明白,现在河北正处于刘仁恭、李克用和朱全忠之间的频繁争战之中,这是崔胤要刻意维护朱全忠一方的说辞罢了。真要说起来,克复营州之功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劳,就连张居翰保举刘仁恭封王的奏折也属于正常筹例之内,不过是封出去两个将军的职位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但崔远不敢得罪崔胤,他虽然家世显赫,是博陵崔氏的正牌嫡系子弟,祖父做过河中节度使,父亲更曾登宰相之位,但在如今这么个乱世当中,却比不上对方这个有铁杆盟友朱全忠鼎力相助的清河崔氏庶族。心里暗骂了一声“庶子小儿”,面上却不得不低头,应了声“说得也是”。
“说得也是?哪里是了?”一直闭目不语的徐彦若再也忍不住了:“收复营州,何等大功?怎能以‘挑动边事’肆意掩盖?我大唐丢失关外东北之地已垂十数年,其实论起来,营州都督府,乃至安东都护府,都早已名存实亡了数十年,如今竟能克复我大唐故土,这是何等荣耀?大唐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此功有振聋发聩之效,比之那些只顾埋头争夺地盘的藩镇节度们,于大局上高了何止一层!以某看来,若是王处直能得加钺,刘节度便足可封王!至于两个将军的晋职,也属大功小酬,某意可重开营州都督府,以周知裕为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