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胜男还在汉口兴办女性劳工学校和夜校,佩芷毕业于中西女中,又曾考上南开,不论是国文还是洋文都十分精通,便开始在夜校教书。
起先魏胜男给她开微薄的工资,后来佩芷看她办学艰难,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钱了。魏胜男心里过意不去,邀她到劳工学校学习医护和纺织,这样将来不论怎样都能混口饭吃。
佩芷从北平离开时带的盘缠不少,但她如今知道省吃俭用,且独自在外不能露财,便开始学习谋生技能,偶尔跟随学校派遣做一些短活,还能赚出些房租钱。
那阵子佩芷白天在劳工学校学习技能,几次想到在北平琉璃厂救过的那个姑娘,想如果北平也有这样的学校,那个姑娘是不就不必堕入风尘了?晚上则在女校教书,简陋的桌椅间坐着的各种情况都有的女子,下至十几岁,上至四十几岁,在昏暗的汽油灯下双眼泛着对知识的渴望。佩芷自觉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从未如此充实过。
她谈吐不凡,又精通洋文,手腕上还剩下的那只玉镯一看就价值不菲,学校里的学生难免好奇她身世。她便胡诌了个故事,编故事她一向在行,自称“石川”,出身书香世家,略有薄产,探亲途中因遇战事与家人失散,才辗转至此,暂留汉口。
民国十九年的秋冬佩芷都在汉口度过,广结桃李与女友,实话说,倒是鲜少思念孟月泠。又许是平日里太忙太累的缘故,无暇思念。
深冬汉口最冷的时候,广东举办妇女大会,汉口的妇女联合会自然要派人前往,魏胜男差了副会长萧蔓和组织部长窦木兰。
临出发两日前,她上门找佩芷,并送上了一张车票,佩芷不解。
魏胜男显然是不信佩芷的故事的,说道:“你刚参加运动的时候,曾说过想去广东,如今这么好个机会,你就跟着萧蔓和木兰一块去见见世面罢。坦诚地说,我巴不得你一直留在汉口,给夜校的女学生们教书,可我总觉得,那样着实埋没了你,你应该去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空。”
她说:“过去我们女人只能看到天井里那么大的地方,就是见得少了。而你,能比我们这些人都走得更远,所以啊,让你替我们去探探路。”
佩芷心头一颤,低头盯着魏胜男打着补丁的棉袍,默默接过了那张车票。
次日她到成衣铺去买了件新棉袍,又买了两张戏票,棉袍是送给魏胜男的,戏票则是邀魏胜男一块儿去看汉口名净奚肃德的《打龙袍》。她来汉口之初便想去看奚肃德的戏,没想到如今要走了都还没看过。
那件棉袍魏胜男一开始还想让佩芷带到广州去穿,断然不要,佩芷说广州穿不上,强塞到她怀里才算收下。佩芷不知道的是,这件新棉袍转手就被她救济给了劳工学校的一个没过冬棉衣的女孩,她则继续穿着身上那件打补丁的。
至于听戏,魏胜男一向不喜京戏,汉口京戏氛围浓,平日里不少富家公子豪掷千金博戏子一笑的轶事,她认为京戏是“靡靡之音”。
佩芷忍不住反驳:“戏子亦有心,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譬如前阵子复出的孟月泠唱的那出《鸳鸯恨水》,和我们妇女联合会的主张不谋而合,借戏曲呼吁的是反抗封建。”
魏胜男笑说:“说的像你看过一样。咱们俩谁也别想着说服,保留自己的想法就是了。”
佩芷拉着她进戏园子,她不肯,佩芷气道:“票都买好了,你不去,岂不是浪费一张?”
俩人压着开锣声进场,佩芷还是看戏以来第二次坐池座儿,第一次便是到上海看孟月泠那次,但四雅戏院是新式的大戏院,也不叫池座儿,而是叫普座,椅子比寻常戏园子池座儿的凳子舒服多了。
至于这小戏园子的池座儿区,实在是乱,还有听蹭的挤在她脚边,吓得佩芷整场戏都提心吊胆地抱着手袋,被魏胜男促狭地打趣。
年末,佩芷沿汉广铁路南下,抵达广州,并留在了广州与一众妇女共度春节。
除夕夜大伙一块儿包饺子,佩芷包的自然是一众饺子里最丑的,被轰出了厨房,到外面去点花炮。
她起先不敢点,被一个比她还矮上半头的小姑娘拽着,手里捏着支香点燃引绳,然后两人尖叫着跑走,便看到花炮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扭动着,周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佩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跑神了。
那般热络的时候,她想到了孟月泠,想他如今会做什么,是回到孟家跟家人一块过年,还是去天津找傅棠?都比他们两个去年一起过年要热闹。
她完全没想到,与此同时的他正独自立在院子里,看万家灯火,寂静不语,频频望向院门,等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