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站在迷雾深处,徘徊游荡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缓缓传来。
“毕之,汝观此句何解?”随着这句话,周围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了那个人,穿着一身尊贵的玄衣,手执一卷竹简,站在楼阁的平台上。阳光洒满这人的全身,晃得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何句?”他听到自己缓缓问道,却垂下了眼。因为他即使看不清对方的脸,也能确定这人是谁。
除了扶苏,再也不会有人能如此亲密地唤他毕之了。
他在做梦吗?在遥远的那个岁月里,他经常会伴随在扶苏的左右,共同探讨学问。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人看着手中竹简,徐徐朗诵道。
“出自《论语·泰伯》。”他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此句夫子如何解释?”
“夫子释义,此句是言,可让百姓按照上意指引的道路前进,不需要让其知道是为什么。”扶苏言罢,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吾觉得这样的释义不妥。”
扶苏口中的夫子,便是大儒淳于越。他上前几步,看到竹简上的文字,是书写隽永的秦篆。只是那时的文字并无句读,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究竟是如何应对的,只凭自己的想法,开口道:“应是断句不对。吾觉得此句应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扶苏眼眸间一亮,用竹简拍着手掌叫好道:“善!对于百姓,如果他可以做某事,就让其去做。如果他不能胜任,就要教他使其知道怎么做!”
他并未附和,只因这种臆测,也不见得准确。如何断句,已经成为一种学问,上面两种说法,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说得通,端看上位者是如何抉择的。
当年的他,恐怕也是如此地庆幸自己选择追随了扶苏。只是没想到梦想还未实现,便已经破碎。
“毕之,汝真乃吾之股肱之臣,待吾君临天下,这丞相之位非汝莫属……”
昔日的誓言,在耳边就像是电影的背景音一样,慢慢地远去,最终细不可闻。
老板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趴在哑舍内的柜台上睡着了。
这对他来说真是很难得才发生的一件事,因为他现在的身体,已经很少会有渴睡的情况发生。
看着面前被自己当成枕头使用的兔子玩偶,老板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后者毫无反应,应该也是在睡觉。感觉到空气微凉,老板似有所感地抬起了头,看到窗外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这对于这座南方的城市来说,是几十年不遇的。老板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几乎觉得自己又身在梦中,过了许久才想起给身旁的红泥小炭炉加了几块炭,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身体。
怎么会梦到那么久远的事情?看来他最近真的是为了帝王古董都走火入魔了……
老板的唇边挂着淡淡的自嘲笑容,绕过玉质屏风步入内间。
被压得有些扁扁的兔子玩偶艰难地爬了起来,在柜台上跳了跳抖了抖身体,医生满意地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圆滚滚的模样。哦,不对,他原本的身体才没有这么胖!医生的兔子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窗外飘飞的大雪,囧萌的脸上居然透出了一股担忧的神色。
这个月眼看着已经是月底了,但老板却并没有拿出一件帝王古董去镇厌乾坤大阵。
其实说没有并不准确,医生看到老板拿出了那块无字碑,但也许是已经碎裂成两半的缘故,在埋入阵眼后并没有任何反应。还有那张四季图,那个天天来临摹的画师以命相逼也不肯让老板拿走。尼玛啊!那四季图又不是他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一哭二闹三上吊啊!
医生扳着不分瓣的手指头算了又算,发现帝王古董至今已经用掉了九个,也就是说还必须有三个才行。哑舍里的古董虽然多,但若是要那种称得上级别的帝王古董,一下子还要拿出来十二个,确实有些捉襟见肘。
替老板着急的医生各种暴躁,虽然老板一脸的风轻云淡,可是医生已经敏感地发现不对劲起来。今天老板一直心不在焉,居然发着呆就睡着了,虽然并没有睡多久,可这种事发生在老板身上就很蹊跷。
兔子玩偶在柜台上来回地滚动着,老板从内间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卖萌场面,也忍不住柔和了脸上的表情。
“咦?你要外出?”医生抬起了头,发现老板在赤龙服的外面罩上了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不由一愣。这衣服可真时尚,不像老板的品味啊!
“嗯,你看家。”老板简单地交代了一声,却在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感到肩头微微一沉,扭头一看才发现是兔子玩偶跳到了他的肩膀上,还因为用力过猛而没站稳,一下子沿着他的胳膊滑落下去。就在要掉到地上的时候,老板的手指险险地勾住了兔子玩偶的棉袄,避免了后者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我也要去!”医生松了口气,就这样任凭自己在半空中晃荡。
老板叹了口气,以他的经验来判断,若是拒绝医生的请求的话,等他回来的时候,会被他给念叨死。看来要趁他睡觉的时候出门的计划,彻底破灭了。老板把兔子玩偶塞进大衣的口袋里,无奈地叮嘱道:“记得不要动也不要出声。”
“知道了,这还用你说啊!”医生得意地嘿嘿一笑,把自己露在外面的长耳朵也捞了回来,仔细地放到脑袋后面藏好。
二
陆子冈下了出租车后,立刻冻得一哆嗦,连忙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按理说他在北方已经习惯了这种大雪纷飞的天气,但南方的冬天委实难过,这下起雪来丝毫不比北方小啊!
“小陆,这边。”和他一起下出租车的一位中年人并没有他这样狼狈,而是笑着招呼他这边走。
“来了!”陆子冈大步跟了上去,这回他是跟着唐教授来杭州出差的,据说前几日杭州的某位收藏界大佬病逝,留下古董字画无数,他的后人无力保存,便公开发出邀请帖,打算开一场私人的拍卖会转让。毕竟现在古董收藏也不仅仅是有钱就能玩得起的,瓷器类的磕了碰了摔了就一文不值了,字画类的更是难伺候,要控制湿度温度还要防虫蛀。没有耐心和兴趣的人,是完全没办法对古董倾注那么大热情的。
所以这邀请帖一发,古玩各界蜂拥而至,连国家博物馆也被惊动了。现在博物馆捐献也是有回馈补助的,还能发一些福利,也能博得一个好名声,所以这回唐教授也前来协商。
唐教授名叫唐安世,是国家博物馆的客座教授,专攻字画类,人称“唐半尺”。也就是说,字画卷轴只要展开半尺,唐教授就能辨别真伪。这称号有些夸大其词,却也昭示了唐教授在古玩界的地位,这回据说这位病逝的收藏界大佬手中,字画类比较多,所以唐教授才闻风而来。至于陆子冈,这一年多来一直在学习修补古书画,上面领导看他刻苦认真,觉得他可堪重任,便派他来给唐教授当助手。
他们此时已经是在杭州郊区了,陆子冈跟在唐教授身后,才发现他们是在一间颇具规模的温泉酒店门外,街道两旁停满了各种豪车。这次私人的拍卖会将历时三天,而他们今天到的便是最后一天。陆子冈并没有觉得他们来晚了,要知道好东西肯定是会放在最后一天的,况且若不是够格的古董,他们国家博物馆也不会收入馆藏的。
步入温暖的酒店大堂内,陆子冈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紧跟着唐教授走进顶楼的会场时,他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你有熟人会来吗?”唐教授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笑着问道。
“呃,我认识这里的一家古董店老板……”陆子冈说到一半尴尬地笑了笑,显然不认为在这里能看到哑舍的老板。因为哑舍的古董给他的感觉是那么神奇,根本不是普通的古董可以比拟的。
“哦,也许会遇上,毕竟是当地人。”唐教授随口说着,并没有当回事。毕竟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天的拍卖会,不够格的人根本拿不到这最后一天的邀请帖,一家古董店的老板而已,估计这里一件东西的价值就能买他好几家店的了。唐教授也不在意,此时他已经看到了几个熟人,连忙扬起笑容上前寒暄。
陆子冈挠了挠头,也觉得碰不上最好,还有那个胡少爷最好也别来。如果老板出现了,那就说明这里的古董有古怪,他可不想横生枝节,那样也太恐怖了。想想以前和老板还有那个胡少爷的瓜葛,什么锟刀无字碑龙纹铎,六博棋那次他还差点在那个宅院里莫名其妙地被人咔嚓掉!
生生地打了个寒战,陆子冈赶紧把那些不好的回忆给塞了回去。唐教授在和他的那些朋友聊天,他也不好凑过去,于是他自顾自地打量起周围来。这个会场收拾得极为不错,有种古香古色的味道。桌子上还有百宝阁上放着的一些摆设,虽然是仿品,但也极为精致,有着低调的奢华之感。参加拍卖会的人数也不算多,就七八十人,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偶尔有几个年轻的后辈,也是像他这样被长辈提携,带进来旁观的。
陆子冈这样一环顾会场,还真让他看到了个熟人,正是之前在六博棋宅院里碰到过的陈淼,陈淼拥有着一家私人图书馆,专门收藏古书孤本。陆子冈的目光和他一接触便分开了,对方也是认出了他来,但完全没有相认的意向,显然也是想要把那段记忆抹去。陆子冈也不在意,他此时注意到在会场的一旁角落里,摆放着一些吃食。他早上赶飞机就没吃什么东西,当下便踱步过去。心中还庆幸自己订的机票正巧时间掐得准,再晚一点,恐怕就要因为杭州这边的大雪而无法降落了。
刚刚拣了一些糕点放在盘子里,陆子冈一回头,就看到了哑舍的老板正倚在窗边闭目养神。刚刚因为角度的问题,对方被厚重的窗帘挡住了,他才没有看到。陆子冈这下直接愣住了,哑舍的老板真在这里?说明这场拍卖会里的古董有古怪?他是不是马上转头就走比较安全啊?
三
“齐王……齐王?”
他睁开双目,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中军大帐之中,天色已晚,身前漆案上的凤鱼青铜灯正幽幽地跳动着,灯光昏暗,坐在他对面那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
又做梦了吗?齐王?这是在唤他吗?
“齐王,那武涉已走……”对面那人见他回过了神,开始汇报军务。
听着这些话语,还有不远处大帐之外士兵们整齐的巡逻步伐,一些久远的记忆在他脑中慢慢被唤醒。
这应是他化名为韩信之时,大概在公元前203年,他平定了齐国,被刘邦封为齐王。项羽秘密派武涉前来游说,想要劝他反汉与楚联合,约定三分天下。当然被他严词拒绝了。
事实上,当时他最初的目标,只是想扶植一个秦氏皇族推翻秦二世胡亥,可后者把自己的兄长全部杀光,让他无所选择。他只好投奔项羽,又转投刘邦。而后来项羽却血洗咸阳,这让他对后者的不满升到了极点,又怎么可能与其合作。
“齐王,在下曾习过相人之术,懂得一二。”对面那人忽然话题一转,语气压得极低。
他收回心神,对于这一段的记忆,他有些模糊不清。他活在这世上实在是太久了,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很多很多都随着时间的车轮前进而被碾得粉碎。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此人名叫蒯彻,范阳辩士,是当时他属下的谋臣。
“相人之术?”他听到自己玩味地笑了笑,“先生相人之术何如?”
“人之或贵或贱,在乎骨骼表象。或忧或喜,在乎脸容气色。或成或败,在乎有无决断。以此三点来相人,可万无一失矣。”蒯彻向前探了探身子,一脸的高深莫测。
他此时才看清这蒯彻的面容,此人面白无须,身材削瘦,双目流转着睿智的光彩。他淡淡一笑道:“哦?那先生观吾命运如何?”
蒯彻那双深邃的眼瞳,直直地看向了他,许久之后才缓缓道:“齐王的面相,最高不过封为诸侯,并且还会有性命之忧……奇怪,但齐王殿下的背脊却是贵不可言……两者相悖,真是怪哉……”
他微微眯了眯双目,若是扶苏当年顺利登基的话,区区王公诸侯肯定也不在话下,本身甘家就是世家大族。至于性命之忧吗?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听着这位以辩才著称的谋臣继续侃侃而谈,转为开始劝说他拥兵自立。
而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这个时间,是他最接近皇位那个诱人宝座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