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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汪孚林一夜没有合眼,每每闭上眼睛,他仿佛就能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又仿佛能看到刀光剑影。在他身边的小北同样心中沉甸甸的,少不得紧紧揽住汪孚林的胳膊,两人便这样相互依偎,彼此无言,一直睁着眼睛到了天亮。直到外间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汪孚林方才突然笑了一声。

“虽说明知道那位张部院很可能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可我就是忍不住,就是想赌一赌……可没想到,原本只是想拿着李如松的人赌,却把自己的人都给陷进去了。他们一个个都那么热血,那么不怕死,让我这个只能躲在安全的地方等消息,坐享其成的人情何以堪?一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要是我不是个文进士,而是个武进士,会不会想都不想也把脑袋剃半个秃瓢,然后领头去冒这样一趟风险?”

“汪孚林……”小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沈先生还不是没去,你别想这么多。”

“我看得出来,士弘说要去的时候,沈兄险些就说他也要去。可是,沈家虽说比咱们汪家人口多,但也不能这样叔侄两个一块去冒风险,更何况他还是个举人,赵德铭李晔敢放他出去才怪。而且,说句实在的,要是士弘那小子不会说女真方言,我们谁也不会放他去,只可惜我和沈兄就会说几个词,比那个不声不响就学会对话的小子差多了。所以说,我这种人也就是嘴上的英雄,士弘那才是将来真正能在战场上斩将夺旗,保家卫国的英雄。”

说到这里,汪孚林终于坐了起来,见身边的小北也跟着起来,依旧拽着他的胳膊不放,他就苦笑道:“而且,我要去的话,你肯定要跟着,我总不能让你也去剃个秃瓢吧?更何况,我不在,觉昌安那封信到底送不送出去?一旦送出去,李如松接下来必定要到抚顺关来,我不应付他,谁来应付他?就算是李晔和赵德铭,也是绝对不可能,更不敢放我离开抚顺关的……事到如今,想再多也白想,只能打起精神来等着他们的好消息。”

见汪孚林掰开自己的手,转身就要穿鞋子下地,小北突然问道:“若是那舒尔哈齐真的做成了此事归来,你拿他怎么办?”

话音刚落,小北就注意到汪孚林身体一僵,紧跟着,她就只见他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地答道:“他不会回来的。”

他对李二龙和赵三麻子钟南风全都严词嘱咐过,唯独没有告诉年少气盛,光风霁月的沈有容。无论成败,舒尔哈齐都不可能回来,注定了要死在抚顺关外。卑鄙也好,无耻也好,杀了这个,日后还会有别的女真英雄崛起也好,他都顾不得那么多,他要保的不过是眼下,四十年后萨尔浒换人打又怎么样!

所幸李晔和赵德铭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在他们悄悄收留的那些女真佃户中挑了又挑,选的全都是身上有汉人血统,又或者干脆就是辽东军民的阿哈——后者之所以费尽千辛万苦从女真腹地逃回,却不敢更不能回乡,是因为他们户籍都没了,更有些人顶着逃军的罪名,家里田地也已经全部抛荒,几乎没有人了。早些年,多少辽东人因为逃到山海关内不成,故而豪赌越过边墙打算经由女真又或者蒙古回到关内,可大部分都落得个流落虏中的下场。

从嘉靖后期到隆庆前期,整个辽东兵备最最废弛的时候,号称兵马逃散三分之二,守备以下连盔甲弓矢都不齐全。

否则真要是那些女真人,哪怕是受过再多苦难的阿哈,汪孚林又哪敢信得过?

然而,眼下那一行人都已经出抚顺关了,这却还只是开始,为了迎接可能……不,应该说必定能够平安回来的他们,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其中,便包括觉昌安那封到现在为止还扣在他手上的信,那封他让小北用巧计拆开来看过的信,他不想送出去!而尚在沈阳,动机意图全都不明确的李如松,便是另外一个不确定因素。因此,当接下来一个平安无事的夜晚度过之后,这天一大清早,一夜未眠的他便来到了苑马寺卿洪济远临时寓居的那座民宅。

前天晚上遇到了那样一桩大案子,洪济远却被汪孚林用十道敕书给轻易打发了回来,接下来这一天一夜,他又因为李晔从之前的消极不合作变成了要什么给什么,态度极其认真配合,他也没顾得上范澈这个人渣的死。故而,之前张学颜交待的抚顺马市互市马价银子核查之事进展飞速,他暗地计算,觉得再过两三日就可以派人回复张学颜,自己也可以迅速前往盖州上任,心情自然还算不错。

所以,当汪孚林突然拜访的时候,他想起这位三甲传胪虽说没经历当夜前半场,可一出现就把范澈给打昏了过去,而后据说范澈苏醒之后也是意图挟持于他,因此被李晔一刀杀了,他赶紧吩咐老仆把人带进来,心里盘算着如何过问一下此事。虽则他如今的职责偏重于兵备道而非马政,管的也只是金复盖,但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这连串事变,不问一问却也无法安心。可让他瞠目结舌的是,汪孚林一进屋深深一揖后,随即说出的一番话。

“洪观察,前夜将建州女真那十道敕书交给您保存的时候,有一句话我没说明白。张部院将此物交给我,是用来招抚女真降人的。”

洪济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叫道:“这怎么可能!张部院是有招抚虏中汉人之意,但此事早已交给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张观察近日就在鸦鹘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