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的晨钟刚响过不久,潘谷的童子正给中兰院送了斋饭,见到谢凝之的到来,暗道一声好大的阵仗,将谢凝之迎了进去。谢凝之奉上贽礼,入院与潘谷相见。
潘谷知晓谢凝之的来意,日前在雅集中,他当场答应了谢凝之的求墨,这位楚楼秀士的剑书有王丹阳的三分神韵,日后成就还会更高,将那三两紫玉光赠予他,也是如宝剑赠英雄,二者相得益彰。
可惜在这之前,李澹来了一趟。于是二人叙了一阵寒温,说起上回的辛园雅集,又说到近来的玉京文坛。谢凝之两度提到壶梁山,把话头往壶梁紫松上引,潘谷却不接话茬,反而牵开了话头:“今年春天老夫游历至定州阳朔郡,听闻定州刺史王?家中饲有一种墨猴,这墨猴儿真乃异兽,大小不过一拳,毛如黄金,平时就拿王刺史的笔筒作窝,蜷在其中,老夫去看时,王刺史只叩了几下桌沿,那墨猴便从笔筒中钻出来磨墨了。”
潘谷说着异事,谢凝之虽想着那紫玉光,却不好强问,只点头微笑道:“真是奇特。”
“更奇特的还在后头。”潘谷呵呵一笑,“这墨猴好食蜡蚁,每七日才排泄一次,排出来的粪便,嗅起来犹有墨香。我在王刺史家中住了一月,用百花喂养蜡蚁,再用蜡蚁喂墨猴,得了墨猴之粪,窖藏四十九日,沥尽污秽,便制成一品良墨,用来书写时,笔下自生香气,老夫便为此墨取了个名字,唤作葳蕤生。”
说着,潘谷唤童子取来一方白玉匣。
“这葳蕤生杂有百花之气,各种香气又调和得恰到好处,用木匣存放,则沾染它味。用铜匣存放,则金木相斥,五行有损。唯有以石玉为匣,方能不损其香质。以此墨写书作画,墨迹非但不会因岁月而失色,反而历久弥新,香气愈浓,若能存放数十年,房内只需悬挂字画一幅,便有一室兰芝了。”
谢凝之把玩着葳蕤生,赞道:“久闻潘翁制墨之艺天下第一,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潘谷呵呵一笑,“谢郎若能用这葳蕤生成就一篇佳作,便不负我一番苦功啦。”
谢凝之两指捏着葳蕤生,略一沉吟。这葳蕤生无疑是难得的良墨,千金难求的妙品,却称不得神物,比起那壶梁紫松烧制的紫玉光要逊了一筹。
但潘谷肯赠出葳蕤生,就已是情分,谢凝之也不好再强求,道谢过后,带着白玉匣离开中兰院。
院外一同跟来的人已散去大半,但还有许多香客流连不去,尤其有些爱慕才子风流的女香客,说是来拜佛,却是听说楚楼秀士在大相国寺,特地过来看他。谢凝之入院的时候,寺中已传开了流言,据说这位惜墨君子与墨仙人相会后,也许会当场挥毫,写下第一篇书法。
但众人只见谢凝之被墨仙人送出中兰院,把一方白玉匣递给仆人,便径直离开了大相国寺。途中有人与他打招呼,他偶有回应,虽面带微笑,却算不上欣喜。
佛殿里,一名穿锦缎的少女把一柱善信香插进香灰中,在心里默念着,愿佛菩萨让谢郎诸事顺遂,考入乾元学宫。
少女姓韦,名成君,是礼部尚书之女。
大庸国素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科举放榜,富贵人家便在榜下候着,把中第的才子聘为女婿。其实说聘,不如说抢,每当放榜,这位贵人拉住新科举子的胳膊,那个拉住腿,那架势,比之五马分尸都不遑多让。于是,有些眼力见的,早在科举前,便把佳婿物色好了。
如今恰逢乾元学宫开试,乾元学宫的分量,比科举榜还要重,那些个近期有些名声的青年俊彦,都是炙手可热的佳婿。韦成君好诗词琴曲,早年就听说过远在均渚郡的谢凝之的才名,不光背得下他的每一首诗词,还自个作了几首曲子。如今她正到了适婚的年龄,又碰上谢凝之在玉京城筹备乾元学宫之试,这位礼部尚书之女毫不迟疑地放下了矜持,下决心要抓住这位郎君流连柳陌花衢里的那颗浪荡心。
韦成君用素帕擦净指肚上的香屑,一边听着知客僧说话,忽得闻谢凝之出了中兰院,连忙离开佛殿。在大相国寺承露台边的寺门前,见到墨仙人的童子送谢凝之与仆人出寺,韦成君站定在三世佛殿的门槛边,嘱咐婢女把一方红罗手帕送给谢凝之。
帕上绣了一首诗,是她步韵谢凝之日前在碧水轩里吟诵的诗作。所谓步韵,是用原诗的原韵原字,再作一诗,限制十分严格。韦成君虽是女子,亦颇有诗才,远远地望着谢凝之被婢女唤停,不由霞飞双颊,一颗心噗通乱跳,十分紧张地等待着谢凝之的回应。
而谢凝之在门前停步,接过手帕,只是展开扫过一眼,便收了起来。问过婢女几句话,朝三世佛殿一望,远远地拱了下手,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韦成君不禁有些失望,却又觉得这才是谢凝之该有的洒脱。
……
谢凝之走下承露台侧的石阶,便对童子说:“就送到这吧,回去后,劳烦回去以后,再代我谢潘公赠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