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赶忙叫车走,刘姥姥在路边一数,好家伙,足有六辆大马车,装的满满登登的,压车的女人都只好挤坐在车前面。这姥姥心里想着这可算是遇着位财神祖宗了,当即家去同她女婿女儿商量。
这王狗儿当时还道:“她们走的那条路只有一个庄子,但我听说是什么杜家的庄子。说起来,我现在做的这行当事情还是得了人家的恩呢。夏秋里就是这个庄子的人上咱们这里收野菜,还收咱们农家晒得干菜条子,只要东西好又干净,都肯要的,给的价钱还公道。我瞧着有赚头,先自己走远了到别村子收来,然后卖给他们,倒真赚了些钱儿。人家那管事的人还告诉我说若家里这些干菜野菜多,不嫌麻烦的话,倒不妨卖到城里去,那里大户小户的都愿要这个,越留到后头天冷,越能赚些辛苦钱——竟一点儿不藏私的,想来人家的主子也必定是个怜贫怜弱的厚道人。”
刘姥姥当时听了她女婿这话,登时坐不住了,立刻就要拜访。这老人家有自己的智慧,她这样跟女儿女婿说:“恐怕是为躲城里的事出来的,这样的千金小姐该养的多娇贵呢,兴许年节的炮仗都害怕呢,何况那些个祸乱大事——便是深宅大院里住着,外头那血腥气飘进来也受不住哇。可这话又说回来,谁知这样个尊贵人会在庄上住多久,咱们犹犹豫豫的,这小姐家去了,那还有咱们个球事?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儿,他们大户人家看门的人都未必帮咱们向内啧一声儿的,没了这巧宗儿,擎等着打饥荒罢。”
话说的王狗儿也提心了,连忙找了跟那庄子上佃户有亲的人家,央求人家牵线,二日后就急忙忙的送刘姥姥带上板儿提着一篮子存下没舍得吃的干枣子,进庄子拜见了。
——这小姐果然极和气有礼,可自家却是闹了个大笑话!这是人家杜家自家的庄园,并不与王家相干的,况且这杜姑娘是义女,本来就极远的关系,如今更八竿子打不着了。这可怎么张口,刘姥姥又臊又急,心里跟猫抓似的。
此时却听杜姑娘笑道:“姥姥不是外人,与我们一同吃饭便是。”
原来时已快正午,当刘姥姥愣神的功夫,前头有丫头问传饭吗,在哪里摆饭。
云安笑道:“在庄子上我们用饭早,姥姥客随主便罢。”如今这时代,上至大内下到百姓,都大抵是一日两餐,早饭在九点左右,晚饭则在下午三点左右,其余时候有茶果、点心补充。自然,设宴是不遵照这时辰的,只随主人家的意。
三个姑娘都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尤其云安,饿得特别快,点心果品不比正经饭食来的养人,因此她们用饭的样式渐渐就成了一日三餐,荣府里有本院的小厨房,到庄子上就更自在了——陈老县君开明的很,她自家惜福养生,一日两膳,晚膳后就不肯再进食,却不准姑娘们跟着她的例,依老人家的话,她年轻那会也是可着肚子吃饭,所以才身体好活的长,才能同太上皇拗着直到把这劳什子爵位拿了回来。
迎春和黛玉以及丫头们都看出刘姥姥尴尬,都想着用吃饭岔开了才好。
后暖厅摆下饭,虽未郑重设宴,但亦是体贴刘姥姥,丫头们怕她不懂桌席让座的礼,索性摆席一般,各个一桌小几便是。刘姥姥见三个姑娘亦是在丫头服侍下洗了手后就自吃自的,并无那些繁冗礼节,心下松开一口气,这才松开摁着板儿的手,给他将菜肴夹到碗里,让他拿着勺子自己吃。
便是有心注意,可刘姥姥和板儿用饭仍颇急切,桌上多少有点儿狼藉。
吃塞了八分饱,刘姥姥从美味里回神,又有些不少意思,忙偷眼去瞧三个姐儿,谁知三个姐儿不仅无异色,看着不疾不徐用的还很好。
这却又是另一桩好事了,在庄上的时日,姑娘们不仅放松身心赏玩野趣,更是真真切切的见识了番人家疾苦,知道百姓家如何过日子的。饶是黛玉这样爱洁的人,听过见过佃户家姐儿的饭,还尝过一口她们家常要省着吃的菜团子——她头回知道里面划嗓子的东西是麦壳麸皮,又知道了什么叫‘糠菜半年粮’……林姑娘的心也便容纳的更多更广了。其他的女孩儿也是如此,虽还是爱洁,却再不会觉得农人干裂黢黑的手脏,亦不会无端瞧不起别人。像这样同刘姥姥各吃各的,大家接受的很好,也都不犯那种娇贵的毛病。
吃饱了心情也好。刘姥姥比方才刚来的时候放开了些,她年纪大,肚子里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见识,她又会说能说,兴致高昂的连比带划,便是讲一些养蚕种庄稼遇到趣事儿,三个姑娘连同梅月雪鹭这些丫头们都听的入神。
直到下晌过半,日都西斜了,王狗儿到庄门来接,刘姥姥才惊觉光说闲篇儿,倒忘了旧事,只是此时对着这些个比她孙女青儿大不几岁的年轻姑娘忽喇喇的开口,她也不好意思的。暗自叹口气,刘姥姥心道到底吃了顿好饭,也该知足,这便家去,再另想折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