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听见他这样叫我了,自从他毕业后来到中心医院,偶尔碰面时也都是按例喊我主任。我不由得愣了愣,转回过身去,他站在风里,远远地望着我:“您哪天有时间……我能来找您聊聊吗?”
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他年少的模样,瘦削而单薄的一片身影,沉重、憔悴,没什么生气。静默片刻,我侧过身,示意他来:“就今天吧。前阵子有人送我一盒君山银针,我术后也喝不了太多,沏一杯请你尝尝。”
他用力点点头,锁了车,快步过来扶我进屋。住院的这几天我不在家,一开门有些清冷,我开窗通风,从橱柜里取出茶叶,回头时他正坐在沙发上,对着那只细高的玻璃杯发呆。
“怎么了?”我问。他猛地回过神,摇头说没什么,我扶着茶几慢慢坐下,捏几撮茶叶放进去:“这杯子还挺漂亮的,对吧?”“嗯,很漂亮。”“就是凉得有点慢。”我说。
他闻声轻笑了笑,却没再说话。我沏上滚水,细细的茶卷在水里漾起来,他也只是那么盯着,就跟多年之前一样,坐在我对面时,起初总是冗长的沉默。
他沉默着,我开始猜测他找我的原因。但因为科室离得远,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胸外科的八卦消息也都被楼层挡住了,没什么能给我提示。
我思量很久,才发觉似乎有关他的了解还停留在十三年前。那年冬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幸的变故接二连三降临到他头上,父亲去世、隐秘告破,原本完整的家庭支离破碎,他在一夜之间变成父母双亡的孩子。
偏巧那一年他正读高三,他的班主任跟我是旧相识,见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危险,打电话将原委告诉给我,求我跟这孩子聊聊。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周,每天下午三点钟他准时到我的办公室外,但也只是人到了而已,他并不是很想跟我交谈,有时他会说话,有时他也不说,往往我们很安静地坐上那么半个多小时,到了时间他跟我说声“谢谢”,然后便起身离开。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我的患者,毕竟他没有挂号,没有病历,没有走医院的任何流程,我也没有收取他的费用。更重要的是,其实直到最后我们之间都没能建立信任,他始终不愿意开口,因此我也从不认为我曾经帮助过他什么。
但他也的确是我从业这么多年里印象最深的患者之一,我至今还记得他对我说“谢谢”时的眼神,是空洞又飘渺的,我在里面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那时他的状态已经恶化和发酵到几乎不可救药的地步,他把自己封闭在外人触碰不到的情绪里,我虽是医生,他却是不治之症,所以尝尽一切办法都无能为力后,我也曾跟他的班主任一样残忍地猜想过——或许终有一天,他会做出那个意料之中的选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带着他所认为的痛苦,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而想来那时的我太年轻了,时至今日,我为自己曾经无妄的揣测而惭愧。那个如残雾一般飘忽的孩子,最终还不是活了下来,他长大、成才,此刻就坐在我的客厅里,捧着一杯热茶,低头默默地闻着水汽。
我其实很想知道原因,可那大概是他的私事,我无法问他。于是就像从前一样,我坐在那儿静静等他开口,或许他会开口,也或许不会,后来茶水凉些,可以喝了,端起杯子时,他终于出声道:“您养过鸽子吗?”
我惊讶于他的开场,但还是微笑着摇摇头。他摩挲着杯子,也笑了笑说:“我养过一只。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我父亲还在,那只鸽子受了伤,掉在我家的院门口。”.
“我捡到了它,它翅膀折了,又饿了很多天,一动都不能动。我用树枝搭了小房子给它住,给它包扎翅膀、喂水喂食,它慢慢好起来了,后来我就把它养在了家里。”
“但是父亲告诉我,鸽子是一种长情的禽鸟,它们是念家的。这里不是它的家,它就永远都不会喜欢这里,我硬把它留住,也只会增加它的痛苦。”
“他劝我把那只鸽子放了,可那时我太小,又怎么会懂呢。我一心只想着,我对它那么好,我救了它,又养活了它,总有一天它会喜欢我的。”
“不过我知道父亲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也很怕它会逃走。记得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确认很多次,半夜听见它扑腾翅膀都要爬起来看,看看鸽笼有没有坏,看它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