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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罗尼的眉头越皱越紧:“我不明白。”

摩罗诃眼中有着几不可见的悲凉,信手一指远处的胡杨:“我们楼兰人热爱胡杨树,那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我们信奉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在这无边无际的天地中,我们的男男女女,用所有的热情去吟唱那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胡杨树。而汉人,永远不会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棵普通得,寿命最多不过百年的胡杨树,会被我们如此传唱,汉人,永远不能理解,我们为何会赋予胡杨树,如此神奇的传说。”

摩罗尼更加不解:“一棵胡杨树,重要吗?”

摩罗诃垂下头,长风拂来,他的衣发猛烈得飘拂起来,每一个人与他站在一起的人,都生出一种很黯然的感觉,这位楼兰尊贵的王子,仿佛已经消瘦得一阵风,便能吹去了。

“自从汉武帝伐匈奴以来,西域诸国,视汉人为神人,汉人的一切,全盘接纳,拼命模仿。各国的贵族以学习汉人的语言为荣,各国官员,都照汉人的制度设立。真可笑,汉人有些官职叫却胡候,却胡都尉,指的就是念念不忘防备我们这些胡人,要把我们远远驱赶的意思,可是我们不懂,却也一本正经照搬过来,做为汉人眼中的胡人,我们自己却在我们的国家也设立却胡候和却胡都尉。汉国是那么大,那么强,汉人的学识是那么丰厚,渊博,随着丝绸之路畅通,各国因此赢得极大财富,于是更加把大汉奉为神圣,凡大汉有的,不论良莠,不管优劣,一概照学不误。”

摩罗尼很想伸手敲自己的脑袋,是不是他太笨了呢,为什么他会完全听不明白:“汉国不管是学术,还是制度,都远胜我们这些小国,向他学习,没有错啊。”

摩罗诃眼中的悲凉已变做讥讽:“学习知识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过于浩大的汉学,会让我们如弱小的游鱼,见到大海之后,忘记本来哺育我们的小河。汉人的学术文化,如同汹涌奔腾的大海,而我们各国的知识学术,不过是微薄的溪流。但即使我们没有汉人那悠远的历史,广博的学问,我们西域诸国,也有着只属于自己的,多姿多彩,极其美丽的文化。可现在,当我们用汉人的官职来任命官员时,完全不知道,有的官位,本来就是为了对付我们胡人而设。当我们以学习汉人的知识为荣时,我们会渐渐忘记,我们远古存续的本族知识,当我们开始坐在美丽的殿阁里,研究汉人的儒学时,我们会不再懂得如何在罗布卓尔湖上放声歌唱,当我们拿着书册去背诵论语四书时,我们会渐渐忘记从祖辈留下的每一个动人传说,每一首美丽歌谣。汉人的渗透是无所不在,而又无法防范的。在汉人眼中,楼兰也好,西域诸国也好,不过是他们宣扬武功的对象,汉人的史书中,会留下他们那些名将们,必破楼兰,誓斩匈奴的风范美谈。而我们在漫长的历史中,会忘记我们的根本。总有一天,楼兰人可以写一手流利的汉字,却已不再记得如何辩认楼兰文字,总有一天,楼兰人会指着代表着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我们所有一切美好寄托的胡杨树,不解得问,这明明是很容易死掉的普通树,哪里有那么神奇,总有一天……”

摩罗尼直愣愣得瞪着摩罗诃:“你想得,是不是太多,太不可能了?”

摩罗诃冷冷一笑,根本不答。

摩罗尼沉疑一下,又问:“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非要杀班超,与汉人翻脸的。”

如此匪夷所思的表情,不敢置信的问句,却不会让摩罗诃有半点吃惊,是啊,如果说,他是为了王位,为了讨好匈奴而做这一切,相信,所有人都能理解,并且能明白的吧。摩罗诃仰头,望浩浩长天,西域的天空还是这么广阔,这么明净,这么让人心中安宁得一片澄蓝啊。他的所有计略,所有安排,从来都只是对人说利害,同人讲得失,一点点说服所有人,他从来不会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千年万年之后,楼兰人,依然能吟唱他们美丽的歌谣,千年万年后,楼兰人,依然可以畅意地骑着快马,在这美丽的蓝天下飞奔,千年万年后,楼兰人,依然有动人的诗歌传颂着他们的英雄。

然而,他是不能对人说的,即使是匈奴左贤王冒顿,在多年前,听到他述说这番理想和忧虑时,也是不能理解,不敢置信地问:“你就为了那些诗歌,那些传说,那些刻在贝叶上,没有几个人会去看的书,还有那些不会说话不能动的胡杨树,而决定帮助我对付汉人?”

看那表情,就差没有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着凉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