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纣被“端亲王”这三个字砸的心神一凛。
他虽久居深山,但也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是所有市井小民都要跪在地上昂起头才能看的人物,他随意挥一挥手,便能在民间掀起一股巨浪狂潮。
那是权势的象征。
“端亲王。”沈时纣的舌尖念着这几个字,听不出喜怒,语气平静的像是察觉不到这名下的富贵王权一般。
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
不管端亲王是谁,都和他没关系,他所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只要一个雾林院,一个人,两个吵闹的丫鬟,一抹月色,桌上的一杯酒,塌上的一缕发丝就足够了。
沈时纣在看向端亲王的时候,端亲王也在看他。
沈时纣生了一张很像是他母亲的脸,精致到巧夺天工,但他终归是男子,骨量大些,眉目英挺,少了几分媚骨娇香,多了几分寒淡疏离,清清冷冷的往那里一站,端亲王前一瞬看着他的脸,后一瞬又去看墙上那张画的脸,只觉得岁月更迭,往事如梭。
“我听追风说,你姓沈,想来是随了你母亲的姓。”端亲王又开了口,他似乎并不急于和沈时纣表达自己的多年思念之情,也并不提什么亲缘之类的话题,只是与沈时纣讲他的母亲。
“你母亲名唤如烟,沈如烟,她出身一般,只是个商户出来的女儿,但家中千娇百宠,我第一次下江南,便在船上瞧见了你的母亲。”
“江南的天很蓝,水很绿,你母亲穿着一身纯白的书生服,扮成男子出来玩儿,我一时兴起,邀她来喝酒,她天真娇憨,不知自己的扮相瞒不了我,还唤我长安兄,说要让我看遍江南最好的景色,我们游山玩水,她有一日喝醉了,问我有没有妻子,我说没有,她便把头发散下来,说她是女子,问我愿不愿意娶她。”
“她不知我是端亲王,若她知道,当年,她便不会问我了。”
江南烟雨缭绕,人心柔软,连江南的风都是温润的,怕惊了美人鬓上的蝴蝶,生在花间的女儿并不知晓京城险恶,只凭着一腔孤勇,便不顾父母的阻拦,与心上人远赴京城。
京城啊,什么是京城呢?高雅繁华是它的表面,荒诞放纵是它的内里,一本写满了仁义道德的书,字缝儿里却流满了人欲,江南美人儿一脚踏进来,便再也出不去了,越往下走,故事就越泥泞不堪,原本站在云端上的两个人都渐渐跌入凡尘,彼此都滚上了一身的泥,再一看向对方的时候,都快记不起最开始爱的样子了。
“你母亲随我入了京城后,也是过了几天舒坦日子的,我知晓她生性活泼爱闹,从不拘着她,给她几个丫鬟,允她四处打马游街,只是她太美了,时纣,你该明白的,有些时候,不是你心地善良,你无辜,你就能免于灾难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她有,就免不了别人想夺。”
再往后的故事,涉及到了皇家辛密,阴私乱事,但端亲王说的毫无避讳,直接到近乎有些残忍。
“你母亲随我入了一趟宫,我向母后求娶她,我说,我要给她最好的一切,我要立她为王妃,我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的母后不允,在她眼里,这个从江南游出来的女子是一条水蛇,将她的儿子缠的神魂颠倒,她有意刁难与你母亲,以教导你母亲礼节为由,将你母亲留在了宫里,我当时想,叫母后与她相处一段时间,兴许便会接受她,所以没有阻拦。”
“然后便出了事。”端亲王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声调放缓了些,像是每说一句话,就在受一道鞭刑似的,慢慢的讲道:“我的兄长,一位坐拥天下美人的皇帝,他见过很多绝世佳人,却从未见过你母亲那样的女子,单纯,善良,甚至有些愚蠢,但她是可爱的,是盛夏时的碎冰与清风,是他从未见过的月下美人,江南倩影,他不可控制的爱上了你的母亲。”
“或许,他犹豫过,迟疑过,但最终,他选择了临幸你母亲,这件事闹到最后,他给出的理由是他喝醉了,将你母亲认成了另一个妃子,他为皇帝,被他碰过的女人只有两个结果,入宫为妃,或者自缢而亡。”
“此事当时在宫中闹出了一阵波澜,我的母妃能够阻止她的儿子,却阻止不了一个帝王,最终,你的母亲被封了妃,名丽。”
丽妃。
光是这两个字,就能想象到那张娇艳的脸。
“然后呢?”端亲王久久不言语,沈时纣便开口问。
他能猜到一些,往后的故事一定好不到那里去,但是他要听完。
他要知道,在他未曾出生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他想知道,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到这个人世间的,在他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那些人又是怎么看他的。
“我不甘心。”端亲王站在远处,维持着握着刀,看着他,看着画的姿态,用一种平静到极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不、甘、心。”
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这种屈辱,从他的女人被抢走的那一天晚上,他就明白了很多道理。
比如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那个皇位。
因为坐在最上面的人就是规则。
“后来我找过她很多次,最开始,她并不想见我,甚至开始恨我。”端亲王说:“你不是女人,理解不了这种被抢夺时心里所承受的屈辱,如果皇兄是个好人就罢了,可他偏偏不是,我的皇兄生来便什么都有,所以也不知珍惜,高兴了就把她捧到天上去,北凉山的苍穹木,因为她喜欢,就砍了千年老树,挪来为她做了一个床,她怀念江南,皇兄就把江南的花和木都搬到京城来,在宫里给她打造了一个小江南,但一不高兴了,就会甩她一
身滚汤,罚她跪行,让她在所有宫女面前自扇耳光,这样过了两个月,她便快活不下去了,那晚我去寻她,她便与我私通了。”
分明是龌龊不堪的历史,但端亲王说起这些时,眉眼中却满是温柔缱绻:“那是我们最快活的半年,但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宫里本就有无数双眼,我们的事情很快就被披露,皇上舍不得杀她,又杀不了我,便只能将我们俩分开,我被丢到了边疆,几十年如一日的守着,风霜露宿,我几次险些埋骨于大奉边疆,死在倭寇短刀之下,但我拼着一口气,硬是活下来了。”
“我不能死,我还做着重回京城,见你母亲的梦,但我很久之后才知道,你母亲在我离去的半个月后就查出了身孕,皇上想要这个孩子,你母亲却不想要,几次自裁,人一旦不想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你母亲差点死了的那次,皇上反倒怕了,最后是太后出面,把你母亲送到了宗人府休养,让她安静诞下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