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641 字 2023-05-08

小泥巴摇头,“我不明白,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那三只脚的野鸡、长白毛的馒头有何好?”

三足乌赫然而怒,“遭瘟玩意儿!你全然不知我俩有龙血凤髓,何等尊贵。咱们生前许了愿,如今老天遂愿,教我俩一个作三趾鸟,一人成长耳月兔,乃天地灵物,何处不比凡人好?”

不等小泥巴说话,它又道,“何况,咱们能下世变作瑞兽的,已是大幸。你不知这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人欲涉九天,最终却无功而返,且魂心受损,来世也只能变个死物,那才叫凄惨呢!”

小泥巴听得心头一颤,敛了笑脸。他暇时曾听微言道人说过他师父轶事,得知天穿道长先时曾步天磴,却受了重创,半道而返。于是忙不迭追问道,“甚么叫魂心受损?”

玉兔怯懦地道,“便是字面之意,你瞧,这世上不是有一道天磴将天地相接么?其实自古往今,已有不计其数的人去试着走过那条道儿,可从无一人能攀天。九重天的云似大石,能压垮身骨;风像利刀,可削刺人魂神。”

三足乌奸滑地笑,“所以走过天磴、尝试着铸过神迹的蠢蛋魂心多半是破败不堪的,若魂心缺得厉害,便只能作木石,睡在地上……”

他们一面说着话,乌鸟一面扑翅飞起,将小泥巴引入林中。空谷幽岩,烟霞漫天。雾弥散而来,树影浓疏错落,似深浅墨线。玉兔怯缩地问小泥巴道,“你看见这些人了么?”

“人?这深山老林的,哪里有人?”

照夜清虫飞来,星星点点。玉兔扑着虫儿,道:“这就是人,生前是人,死后为虫。你别看这像是萤火,黎阳人多唤其作‘天坛仙灯’,多是生前羽士魂心的碎片化的。”

复行数步,又见得烟络横林,竹瘦花肥,竹柏迎风,萧萧作响,如悲苦声。三足乌总算不猖狂作声了,摆了副凝重神色,用翼指着翠竹道,“这也是人,习道真人身死肉销,尖骨子落于地上,便成了树。”

小泥巴听得入神,脚下突而一响,垂头一看,却见一枚石子蹦蹦跳跳,落入一道绸似的平滑小溪,覆苔卵石静静地躺在溪岸边。小泥巴怔然道:“这些也是人?”

玉兔点头:“是人的渣滓。无手无脚,无心无感,这辈子只可恬然卧于天地间。”

“铸神迹不成,死后便会变成这模样么?”小泥巴颤声问,“可我瞧师父还好端端的。”

“她乃天纵奇才,竟可凭肉身上五重天。可往后却不能了,你未发觉么?她身中少说折了九千阳神、九千阴神,便似少了柴的炉膛,火是再生不起来了。从今往后,她再难持剑。”

清风入林,落叶萧萧,似垂落的泪滴。小泥巴忽而有些惊恐,频频摇头。三足乌大叫道:“你不敢信?老子才不会骗你!”

“且不说这话了,依你们的话而言,这天地间的一切皆是人化的?哪怕地上的土、天上的云,原先皆是人的形状?”

小泥巴说着,从地上拾起了一枚圆石。那石子雪白剔透,被溪水冲摩得浑圆无棱。小泥巴却觉悲哀,兴许这曾是一个生人,却在水流的无数次磨砺间变得这般圆滑。

“是,你说得不错。可变作沙土,又有甚不好?既撑起了咱们的立足之处,亦可作护育春红。那曾叱咤风云的道士变作了这番模样,想必也是他们的愿望。”

“魂心便是一个人的命数。咱们如今变作三足乌和玉兔,亦是咱们的命数。”

两只小玩意儿紧挨着,悲伤之色忽像一阵风,刮到了它们脸上。小泥巴摸着手中的白石,问那两只蜷在自己怀中的小东西道,“在成了金乌玉兔之前,你们是甚么样的人?”

三足乌和玉兔对视一眼,小泥巴竟在它们那漆葡萄似的眼里望见了丝丝缕缕的哀凉。

最终,是玉兔摇了摇头。“咱们已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小泥巴心道,若是因魂心破损才记不得往事,这两只小笨东西莫非是缺了脑袋罢?

“是,咱俩在铸得神迹时魂心受损,只记得咱们本应有深情厚谊,应形影相依。”玉兔说着,和三足乌挤作一块儿,两个毛茸茸的小胸膛相贴,仿佛心跳亦相融难分。

“只是我俩再活一世时,一个被命去岱舆之山上啼日,一个在月宫中伸捣药,相去三万万里,天各一方。”三足乌垂下头,旋即又扬起脑袋,骄傲地道,“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如今咱俩又在一起了!”

“你俩是如何相逢的?”

三足乌呱呱笑道,“老子在天上一个劲儿地散光热,兴许是将人间烤得焦枯了些,便遭海岱人拿神箭金仆姑射下来了,落在天坛山下,又遭文家人捉去,养在笼里。”

玉兔也抢着道,“我听闻三足乌落下尘寰,便将广寒里的蛤蟆丸吃了个干净。怕娥不罚我,便也将桂树啃了,果不其然,她大发雷霆,便将我丢下九重天来啦!那天上虽神仙逍遥,可若不和三足乌在一起,还有何滋味在?”

小泥巴见它俩如漆如胶,难舍难分,心里倒生出一点酸涩之味来了。于是他一手擒一只,硬将这两只禽兽分开。七条小腿在空中车轮似的乱蹬,三足乌呱噪大叫,玉兔嚎啕痛哭,纷纷道,“你做甚么!”

“我不做甚么,只是嫉妒。”小泥巴说,“算啦,我见你俩这般缠绵难分,心里不快。要是我也能碰上一人,连魂心性命都不顾,要同我痴痴缠缠的,我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说着,又道。“你们在这儿造小鸟小兔去罢,我习字去了。”

小泥巴将它俩往地上一放,转身往荆梁屋走去。他今日有些怏怏不乐,忽觉天地间有无数双眼目在盯着自己,足下所踏之土,迎面吹拂之风,无处不有人息。

他心想,连昔日可雄霸一方的修士都只能作溪边沙石,像他这样被人轻贱到了泥里的人,下辈子定也是块臭泥巴。没人亲也没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