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咬着牙胡乱地应了一声,狼狈地移开眼,他像是头在铡刀下等死的囚犯,又像是要亲手斩杀自己妹妹的刽子手,不敢再看她一眼。
夜里一家人在裴谨房间里吃了顿团圆饭,裴谨靠在裴老太太的肩上,吃了两口便咽不下了,但终归四个人都在,还放了另外两副空置的碗筷,也算是圆圆满满。
饭吃到一半时,裴缜突然站起来,拿过裴铭书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裴铭书从不准他喝酒,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他被狐朋狗友拐去过几次酒楼,沾点酒味回家都免不了一顿揍,然而此时,裴铭书看着他倒酒,却并未出声制止。
直至哐当一声,裴缜将酒壶放下,一手擎起酒杯,向裴铭书伸过来,裴铭书微笑着抬起手,杯沿相撞,清脆一声响。
清冽的酒流入喉管,带来辛辣的烧灼感,裴铭书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候的裴缜还小得要让人抱在怀里,咿呀着伸手来抢他的酒,被他大笑着躲开。夫人问他觉得最好的日子什么样,他说那天那样就很好,不过如果之后有一天,小男孩长大到与他对杯共饮,也该是快意事一件。因着提到给裴缜喝酒,夫人还生了气,恼着说以后他要是敢给缜儿喝酒定饶不了他,一晃眼已是十多年过去,物非人亦非。
放下杯子的时候,裴铭书讨打地想,果真是快意事一件。
打就打吧。
裴谨要早些休息,裴铭书便和裴缜拿着酒去了院子里,壶中酒不多,他们喝的也不快。应是快到十五,天上月亮格外地圆,静静悬在树梢上,将夜色也映得明亮。
裴缜仰头看着天,有些心不在焉,月亮被不可违抗的力量推着向西,及至彻底落下,他便要离开霖川,离那棵大桃树越来越远……
一股热气涌上来,他猛然站起身,抑制不住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裴铭书。
裴铭书了然地抬了抬手,说:“去吧,别留下遗憾。”
酒气浸染着头脑,裴缜踏出裴府大门,走入空廓的月光下,他在心底念着成南的名字,眷恋又无望,成南,成南,要怎么办呢……
第32章 诡异的红
远远地裴缜停下脚步,看向大桃树下坐着的人。也许是害怕,成南双手抱着膝,脸埋在里面,平时看起来也算高高壮壮,此时满天夜色盖在他身上,竟显得有些脆弱可怜。
当然也可能是裴缜自己的心在作祟。
他满怀忧伤地看着成南,不知过了多久,抱腿坐着的人忽然抬起头来,裴缜以为他会看到自己,谁知并没有,成南的视线掠过他径直仰到了大桃树顶上。河边的风强劲,夜中尤甚,树叶晃得厉害,刷拉的声响在静谧中显得格外骇人,成南看了一眼,又连忙缩回视线,继续埋头到自己膝上。
这让裴缜想起来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坐在树上,几次以为树下的那个小叫花子要看到自己了,谁知人家全副心神都在那些跳来跳去的鸟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
他想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沉默下去,中间不过寥寥数月,那时的霖川城与绚烂桃花竟已像了一场梦。
他闭了闭眼,而后终于抬步朝成南走过去。
成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接,他霍然站起身,忍不住惊喜道:“你可来了!”
直到裴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成南才突然反应过来目前二人的尴尬境况,连忙掩饰般地抬手摸了下鼻子,再放下时眉头已经拧了起来,也不废话,直接开口质问道:“你这些天为什么要躲着我?”
“没躲。”裴缜说,没等成南感到高兴,他的下一句紧接而至,“就是不想见。”
裴缜平静地看着怒瞪他的成南,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漠然道:“我以为那天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清楚什么呀!”成南再忍不住了,气道,“之前明明都好好的,你还背着我回了庙里,怎么突然就变卦了……”怒冲冲的话音到这里倏然低沉下去,成南吞咽了下口水,有些犹疑地将这些天一直在心里徘徊的念头说了出来:“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吗?”
其实不该这样的,他看过了那么多的云和鸟,知道云总是要飘走,鸟总是要飞远,留也留不住。他知道人也一样,崔瘸子死了,曾短暂和他一起长大过几年的另一个小乞丐也死了,前年一面墙塌下来就压死了三个乞丐……短短十几年里,他身边很多人来了又走,他看着他们,就像看一朵云,一只鸟,最后总是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天。
裴缜也是一样的,成南早就想过有一天裴缜厌烦了不再来找他,但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也不是很喜欢裴缜在旁边待着,叨叨得总是烦死人,还耽误他要饭,又要成为霖川城新一年垫底的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