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尽了杯中酒,沈念对司宁暗暗使了个眼色,司宁便携着几位婢子悄然离席,掩了房门,正堂之中只剩下沈忘与沈念兄弟二人。
“无忧,兄长听闻海公一案你处理得不错。”沈念将一块桂花藕夹到沈忘面前的碟子里,顺带着望向弟弟年轻的侧脸。
闻言,沈忘的脸上泛起笑容,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朱翊钧蹙着眉沉思的小脸儿:“皇上圣明,是仁德之主,我只是据实禀报罢了。”
“无忧,下次可未必有这番好运气了。朝堂形势波谲云诡,你毫无防备闯入其中,不能永远仰仗新君对你的好感。更何况,天子的好恶,永远是这世上最难揣测的东西。”
“所以,兄长的意思是……”绵密清凉的桂花藕在唇齿间化散开,凝成带着花香的甜。
沈念叹了口气:“之前,兄长曾想让你留在京中,和兄长一起勠力同心,守望相助。可惜,你不愿……亦不屑。现在想来,当初你的选择也并非就不好,也许济南府的确是更适合你的去处。可是,此番无忧你又因海公的案子回京复命,朝中暗潮汹涌,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今日同圣上对坐而谈,又引得多少人侧目揣度,你可知,你已然逐步踏入到你曾经拼命逃离的漩涡中了?”
酒气上涌,沈忘微微一笑:“这么说,兄长也知道我下午在宫中做了什么,谈了什么?”
“兄长毕竟扎根朝堂多年,又岂能闭目塞听至此。现在,只怕不仅仅是我,朝中有些耳目的大小官员都知晓了你在宫中的行程了。”
沈忘神色淡淡地停杯投箸,道:“无怪乎刚峰先生直言朝中皆是泥猪癞狗,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沈念登时头大如斗,他知道自家弟弟的倔性子又上来了。他本想劝沈忘快些离开京城这方是非之地,反正皇上交代给他的事务已了,他大可以快些返回济南,继续做他的逍遥县令。可看目前的情况,只怕他再劝下去便会起到反效果了,就冲无忧的性子,现在进宫朝小皇帝要个官职同朝中人斗到底都未可知……他默默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二人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这时,房门却被突然推开了,司宁气喘吁吁地捧着肚子闯了进来。沈念赶紧起身,扶住自己脸色煞白的娇妻。
“老爷,宫里……宫里出事了!”
第169章 挟刃落花 (二)
朱翊钧连问了好几个小太监, 方才知道在西面偏一些的宫室外有一株巨大的金桂树,现如今开得正好,树冠浓密若西天的云彩, 他便起了心思想去看看。
朱翊钧只允许小太监们远远地跟着, 自从小德子被冯保强行调走之后,新来的几个他总觉得别扭。
“真碍眼……”身后探头探脑地几个身影让朱翊钧颇为恼火,又偏生摆脱不掉,他只得将满腔的怒气发泄在脚下的石子上。他用鞋尖狠狠地踢飞一颗石子,又紧接着踢起第二颗, 扬起的沙尘被一阵紧密的雨点压下,朱翊钧脖颈处一凉,一场秋雨便降了下来。
朱翊钧紧了步子,终于在一众小太监们追上之前, 躲到了金桂树的树冠下。
“你们去那边檐下站好, 朕现在不用你们伺候!”朱翊钧向不远处的廊檐一指, 用昂起的下巴逼退了一干人等。
天地间, 终于清净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抬起头望向那片被枝蔓叶片纷杂交错着的天空。这株百年生的金桂树宛若一片金子打造的穹顶, 辉煌绚丽, 芳香扑鼻, 朱翊钧背着手站着,紧绷的小脸上终于洋溢出了久违的笑容。
也不知宫中这株金桂, 同沈先生县衙中的比,孰优孰劣?
一滴冰凉的雨水,穿过无数叶片的阻滞, 闯入了树冠下的空间,正巧滴在仰着头的朱翊钧的鼻尖儿上。朱翊钧被凉得一个激灵, 缩了缩脑袋,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初时,朱翊钧还只当那人是个躲雨的小太监,但很快就觉察出了不对劲。那人直愣愣地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森凉入骨,如刚才滴落在鼻尖儿的雨水一般。在这个宫中,在普天之下,在他所统御的王土之上,又有几人敢这样瞧着他?
一种难以遏制的慌张感迤逦而上,直冲颅顶。朱翊钧想做些什么,可双足却如生了根一般,直挺挺地将他困在原地。下一秒,那黑影手中寒光一现,夹杂着咆哮的雨势,向着朱翊钧的方向疾奔而来!
原来在生死一线的瞬间,时间是会放缓的。肉眼可见的,急促而紧密的雨点骤然沉降,在朱翊钧的眼前织成一道又一道莹亮的银线。那道人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凌厉之势让整个天地都为之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