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词人漫步临安街头,倍感凄凉,他无心再看,带着自己一颗惆怅的心,他返回宫中。他看到的宫内景象,那是他所熟悉的灯光、玉梅和昭君。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无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到处依旧都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然而宫内的珠光宝气与万点灯火交相辉映,这种场面越是华丽,就越是让人内心越觉得羞愤难言。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宫中的梅花也已凋残,似乎也在怨恨春天流逝。妃嫔们哀怨自叹,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忐忑不安,暗自流泪。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宫中没有节日应该有的喜庆气氛,只见低沉哀伤的压抑之情。后宫妃嫔们也预感到了王朝即将灭亡的命运,一股悲凉的气氛笼罩在后宫中,但她们作为女人,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以“手捻琵琶弦索”的方式度过自己在宫中最后的元夜。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曲终阕尽。那些弱女们的满腔愁怨无处诉说,只能寄托在那幽咽的号角声中。负有离愁的人,自然不光包括她们,也包括词人自己,更是整个即将流放北方的宫廷的象征。

本来应该是笙箫歌舞宴乐的场面,往日时汪元量此刻应该正在移宫换羽、拨动琴弦为宴乐助兴。而现在却是从画楼里传来凄楚幽咽的角声,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是一个三百多年繁华的朝代即将灭亡的写照。

“德祐之难”后,三月。

宋末帝、全太后、后宫妃嫔、宫女、侍臣、乐官等三千余人被分为几波押解北上,汪元量自在其中。这时候的汪元量,终于有机会和勇气,用自己直接的目光,去仔细的打量一下宋度宗赵禥的昭仪王清惠。那个往日他不敢用目光直接相对,总觉得自己太卑微而生怕辱没了对方,那个冰清玉洁让汪元量想想都觉得自己是在亵渎了她的女人王清惠。

此时已是深夜,大家拥挤在狭窄而逼仄的船舱里,女人们相互挤着,头枕着对方柔软的身体而睡。不分是嫔妃还是宫女,上下尊卑已然全然无序。曾经的主仆名分已经不复存在,如今他们所有的人都有着相同的身份,沦为阶下囚徒。也只有在这样的境地里,才有他汪元量能和昔日心中圣洁高贵的偶像放开隔膜与芥蒂,坦然相处的夜晚。因为那些能束缚他们的绳索,能监视他们的目光,能分离他们的礼法,这一切的一切,因为一场奇特的亡国,全都不复存在了。

汪元量突然有一种自己最终完全自由了的感觉。这感受是如此的奇怪,灭亡给了人终极的自由。他和他所暗恋的那个女人,终于可以自由的相看、相谈和相恋了。

地位卑微的琴师刚开始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这一点,毕竟他和她才刚刚从昔日的主仆名分下解脱出来不久。汪元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和那昔日的王昭仪清惠对上了第一句话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平等身份,相互说话。汪元量激动的嘴唇在哆嗦,一句话磕巴了半天都没能讲完整。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他自己要讲的话。那些以前在宫中,一个御用琴师,以下对上的应景之词,此刻全让它们见鬼去吧!汪元量心想。这是我唯一的、仅存的机会了。如果这次不说,此生以后想来再也不会和她说了!

在这条被俘北上的大船船舱里,汪元量终于无需再隐藏和避讳什么,他可以自由的和自己爱恋的对象谈话了。

第一句话是问昔日的昭仪冷不冷。这是汪元量没话找话的囚徒之旅的开篇词。当时所有人都被驱赶到这艘大船上,大家慌乱的你挤我我推你,没一个人肯谦让。王清惠手里拎着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包袱,走的有些跌跌撞撞。一个宫女看上了舱内靠近小窗通风好的地方,用肩膀用力的把身边的王清惠往外挤,然后把自己手里的包裹放在犄角里,再一头躺倒,身子横在自己包裹与王昭仪之间,拿后背对着往昔的嫔妃,不肯再挪动一下。

面对着这一切,王氏昭仪只是自嘲的苦笑了下,没有去理会那宫女。闲雅端庄的昭仪把自己手里的包袱放置在身边,然后端坐抱膝,目光茫然的望向船舱小通气窗的外面。

外面其实什么景色也看不到,只能看见一片灰绿肮脏的初春江水,寒冷的江面上浮动着乳白色茫茫的冬末之雾,泛着土腥味的冰凉水汽从那扇小小的窗里透入舱内。

王昭仪穿的单薄些,被冷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而躺在她身边那位更靠窗的宫女,先是掩紧裹牢了自己的衣服前襟,然后从包袱里翻出一条厚实的袄子盖上。那宫女把袄子裹得紧紧的,袄子的衣角被她牢牢的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好象生怕有人要强抢她身上的覆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