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王清惠斜眼看了那宫女一眼,没有任何话,也没任何的情绪流露。然后她收拢目光,低垂睫毛,安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双脚。

王昭仪的眉毛是秀丽的,弯弯的象两道渐渐淡去的远山。她的眼睛是妩媚的,双眸如清澈的一汪春水。她的手指洁白,如鲜灵细嫩的葱管。她的一双小脚,如诗歌里常赞美的那样,是“金莲瘦窄不堪行”的即尊贵又惹人怜惜的样子。

她还没有正式换上宫里给女人们裁剪的春衫,就被北方下来的强健胡虏们强行押上了这漂浮于水上的监狱,要随着她侍奉过的南朝皇室一同踏上北去的漫长路途。在南人的想象里,那里有风沙、有牛羊、有一眼望不尽的苍茫草海,还有无数南人只在诗歌里见到过的生活在毡帐里的人。那些人食肉饮酪,穿羊皮缝制的左衽袍子。男人的肌肉黝黑油亮如牲口一般,女人的乳胸肥大也如牲口。他们的女人甚至在天热时会甩掉上衣如同男人一样光着膀子干活,奶子被陌生男人看到了也不觉得羞耻。他们随时随地蹲下来大小便,用草叶子抹屁股且从来不避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都一身乳酸酪臭味儿,即不知沐浴更不懂焚香的含义。

这一切都在南人的戏文里,无数次的在临安的勾栏瓦子里被搬上戏台。演净行的优伶脸上抹了油彩,凶巴巴的表情,头上插了雉鸡尾长长的翎毛,胸前垂下一对毛蓬蓬的狐狸尾,压低嗓子吼出同样凶巴巴的台词。至于那是什么词?肯定是某个遥远的又冷又荒僻的地方的“单于”或“可汗”,看中了南朝某皇帝宫里头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美女。而偏生那末行演的,带着长长的黑髯口的南朝皇上,他是个胆小鬼,无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受北国强虏的羞辱。于是,美妃垂泪,凄然离别。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毡车驼马拥着被强抢来的纤弱可怜的南朝女子,走向北方的荒原戈壁。女人走一路,泪洒了一路。戏台上身段婀娜纤巧的青衣,束着满头黑发,怀里抱着她唯一的对自己南方家乡的回忆,一支用螺钿细细镶嵌的四弦琵琶,莲步娉婷,凄凄哀哀。她唱着哭着,走到了自己王朝的国界。最后,她投水了。她投水的刹那,戏台下的看客的情绪被激扬起来了。男人们恨不得冲上戏台去救她,女人们恨不得同她一样放声痛哭。你问她因何投水?还能有别的原因么?因为她被那些混账北人掳去了啊!她怎能允许自己受辱呢?!怎能让自己坐在南朝皇位上的夫君的名字蒙羞呢?!所以她在南朝与北朝的边界投了黑水了,她死了,为了名节与大义!以后世世代代都要说她节烈,讲她义女节妇烈妇!

汪元量自己也无数次在戏台下被激的悲愤不已,恨不得自己弹琴的软弱无力的手立即就能操起双刀,对北虏削瓜切菜的砍杀他一个够。这群畜生禽兽啊!欺负我南人太甚!什么时候能真正杀一个北国畜牲出出这一口憋了几百年的恶气啊!

虽然汪元量有时候也觉得哪里不对头,因为被掳皇妃的家乡,书本里写了在北方的长安,那里可是距离他生活的临安很北的北方。明明是一个北方皇帝被另一个北方皇帝抢了老婆的故事,和身处江南的南人又有何干系呢?本朝自打高宗开国,就从来没摸到过那长安的边。至于太祖,那是个遥不可及的伟大的梦。所以长安从来没有出现在过自家的版图里。从汪元量懂事的岁数起,他就从私塾先生教的课本里知道,长安的统治者是大金国的女真人皇帝。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制造了“靖康耻”的北虏哦!可是在戏文里他就成了南人的皇帝,哭哭唧唧的唱着南人的哀伤。但是,教书先生是不会教错的吧?汪元量想。应该不会... ...。所以那长安的皇上,到底算不算自己人,他心里始终纠结。

一想起靖康,汪元量的血气就又会往上窜。那怒发冲冠凭栏处,那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那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几乎每一句都专门负责撩拨男人肺管子里的那股血性。没血性,那还算是个好男子吗?哪怕他的手一辈子只能抚得动琴弦,他心里仍然居住着一个巨人。他也渴望壮怀激烈,也渴望驰骋疆场的!没有男人不渴望这些!

但他偏偏就是个文弱书生,一个为人提供娱乐消遣的琴师。他的肉体支撑不起“踏破贺兰山缺”伟大梦想,他,太弱了。弱到,连自己喜欢一个女人,都只敢偷偷的在心里想她,不敢付诸于行动。

这多么的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