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越来越多的番客胡商挤进了繁华的杭州,汪元量还听说他们的人数在泉州和广州比这里还要更多。但是,人虽然多了,衙门的人员却裁减了。因为蒙古的合汗慷慨的允许那些拥有自己“宗教法”的穆斯林和基督徒以教法裁决他们内部的官司。这些信徒如果犯了事儿,只要不涉及两教或两族之间的官司,就只需接受自己本教的宗教法庭的裁决。

回回人的“卡迪”,也里可温的“玛尔”,包揽了绝大部分教内的诉讼案。这让汉人多多少少的心里头不太平衡,但是又没啥办法。

那时的汪元量已经老了。他在北地幽燕已经苦熬了十年。这十年里他经历了太多。他已经鬓发斑白,眼角细纹堆垒。他看开了,也觉得自己累了,该歇歇了。

但,当真正至夜深人静时,那些往昔的记忆却往往又会如潮一样涌入、吞没他的神志。他在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里,会想起那些在大都与上都的日子。巍峨的宫室、宽阔的御道、高大的象辇,和,和一些让他刻骨铭心的日子。

渐渐的,他的眼睛不好使了,脑子运转的速度似乎也越来越慢了。但他总是可以记得那几个特殊的人、特殊的物件和特殊的事儿。

那里有他的清惠,有西去吐蕃特学佛的小皇上,有死于柴市血溅衣带的文丞相。还有玉钩绦、碧桃盏、穿云琴和来自巴格达的“七十二弦琵琶”。

时光如可倒流,他愿意再回到那同投降宋幼帝及谢全两后一起被解至大都的时刻,他愿意陪着自己心仪的清惠和那些可怜的宫婢们,再走一遭。

那一年的二、三月,与他们一起上路的还有隆国夫人黄氏、朱美人、王夫人以下百余人从行,福王赵与苪、参政谢堂、高应桀、驸马都尉杨镇、台谏阮登炳、邹珙、陈秀伯、知临安府翁仲德等以下数千人和太学生数百。

蒙古人的皇帝招待降人们的十天大宴,让汪元量如坠梦中。元主分别在广寒殿、正大宫、禁庭、北亭等地点设宴款待。席间蒙古人的皇帝亲自慰问北上的南朝降人一路之舟车劳顿,并劝酒连连,更让人把一炉好香特意放置在谢后、全后和德祐帝的身边。

高丽王王昛献上的那些面貌端丽眉眼俊秀的小火者们,穿着整齐划一的鲜洁袍服,川流不息的往来呈上各式珍馐美味。

那些驼蹄、鹿唇、天鹅灸、盘兔、攒雁和煎熊掌等菜肴配着精美莹白的枢府瓷器皿。紫玉浆和元玉浆则满盈金杯。

汪元量面前摆着一盘粉骨鱼。那是整条肉质肥厚的二斤重黄河鲤鱼,洗净去除了鱼鳞内脏,撒盐小腌片刻后,再在鱼腹内纳细料物椒、姜、葱丝、糁、楮实末等各三钱,以盘盖定勿走气入锅内,慢火半水半酒浆下鱼炖一昼夜后,冷置盘中。则肉嫩汁美、其骨酥软如粉。

然虽有美味在前,汪元量却无心食用。他为那些宋宗室和宫人们担惊受怕着。这些被掳至此地的南人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这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和昭仪王清惠。汪元量手把盛满紫玉浆的高足杯,心里如七上八下十五桶打水。

伯颜来向南人降虏敬酒时,被俘虏的人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伯颜以右手持于阗羊脂玉把杯,杯中紫色浆液芳香四溢。先来在元量面前,道了一声“请”。便笑着微微一躬身,然后一口喝干。汪元量还没有缓过神来应对他的敬酒,伯颜就去给下一个敬酒了。

紧挨着汪元量坐席的是一个宋太学之中被强虏北上的学生。这年轻的小伙子正在心绪烦乱中,对面忽然有锦衣华服之人敬酒,他更是应对不及,在慌乱中打翻了一只金壶,壶中酒液弄脏了他自己的衣袖。

伯颜扶正了那黄金酒壶。一笑说,你不知我是谁吧?太学生语塞不可言,只是愣愣的用带着仇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一身贵气的北人大官人。他不知他是谁,也弄不清他身上的袍服代表的是几品,总之自己对面是个贵人和北人就对了。对方浓密漂亮的连鬓胡须,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窝,细高隆起的鼻梁,下钩如鹰嘴的鼻尖,和他耳朵上当哩当啷悬挂着的黄金珍珠耳饰以及垂珠璎珞的辫饰,都在彰显着异族迥然不同于中原的审美。

华贵、横霸、咄咄逼人的美。与一切清淡、素雅、孱弱彬彬的书生式趣味决然无关且背道而驰。敬酒人持把杯的手修长矫健,手指手背显露结实优美的肌肉线条,血管隆起处泛着淡淡的青色。这是惯于握刀杀人的手,手上染了人血,带着恐怖。即使在握笔时,也带着万丈的杀戮之气。

太学生心中恼恨的很。他还记得自己读书的太学是高宗杀掉岳鄂王之后在鄂王府邸上建的。鄂王谥号是忠武,自己在忠武王旧邸念书,学了满腹“忠、义、孝、悌”的文章,但却无能救国也无能救民。甚至在被强行逼迫北上时没有自尽以求殉国殉旧主。这种耻辱感折磨了他一路。他现在,就象一个夫死而二嫁的女人一般,一切的虚饰都不足以掩盖他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