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凤姐儿闻得消息,乃暗想道:“虽如今分了家,却亦是要替他服丧的;待换了衣裳, 也要往那里去看看才是。”一面便去回了邢夫人,邢夫人闻言便道:“你自裁夺便是。”因又叹道:“我一早说不消回得,只是无人听我的, 谁知这样。那日我请人卜了一卦,道是他若往金陵去,便入死局;只是苦劝无法,如今果然如此。”凤姐儿闻言便劝道:“太太何消多想。人之生死皆有定数;横竖咱们问心无愧,也就罢了。”邢夫人叹道:“也是这话。”一面便往那边请了贾琏过来,教其收拾了往金陵去;又命凤姐儿往李纨家中看望。
过得数月,贾琏从金陵回得家中,乃向邢夫人禀报道:“那厢家人已是零落了许多;孩儿如今去那里,给二太太留了些银两,又遣了一房家人去;只是他们如今住的那房屋原是分与咱们的,我见他们这样,也不好说甚么,只得罢了。”邢夫人叹道:“也罢,横竖咱们如今只在这里,他们要住便住,又何苦再撵他们。许过不得几日,他们又要往京里来,不消争竞。你这样就很好。”贾琏闻言点头应是。谁知过不得几日,便又闻得湘云过世消息;饶是邢夫人素来持重,也怔了半晌,乃叹道:“果然天意难违,半点由不得人的。”如此叹了一回,乃又唤了家人来,使人往庙里诵经,暂且无话。
却说那厢王夫人勉强支持,待完得湘云丧事,便觉身上不快,寻郎中前来看,道是旧疾又犯,不宜劳累,当静养为上。只是如今家中只得王夫人同宝玉二人,宝玉又不通俗务,一朝王夫人卧床不起,便有那心术不正之人趁机做祸,乃见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王夫人无法,乃暗想道:“如今这里也难住,不若回京中去,好歹也有些照应。”如此想定,待身上稍好些,便使家人收拾行装,又托人往京中送信,道是欲往京中去。
邢夫人闻得消息,乃道:“既是要回来,又是如今这般光景,咱们自然不可不管的。”贾琏闻言亦以为然,道:“想来婶娘他们要回原本住的那处,依旧合珠大嫂子住。如今咱们且雇些人去收拾一回,再送些平日用的物事过去。”邢夫人道:“你虑得很是,且去办便罢了。”贾琏得了邢夫人这话,便往自己房里去,同凤姐儿说了;凤姐儿闻言却不忿道:“咱们前番已是帮了他们许多,也够了。如今已是分了家的,皇上又不待见他们,咱们何苦再管?”贾琏知凤姐儿仍对王夫人当日害他之事怀恨,乃劝道:“咱们那里是管他们,不过要替自己挣个好名儿罢了。如今圣上已是免了他们的亏空,又不曾治罪,好歹也是一门亲戚,若只顾不管,未免教旁人看着不像。再有,咱们若哥儿日后是要走仕途的,自然于这名声上顶顶要紧;况咱们如今日子也过得,难道与了他们这些,就穷了不成?”说的凤姐儿嗤一声笑了,因道:“瞧你说的我成个甚么人了。我那里是心疼东西,不过是有些气不过罢了。况他们如今倒也可怜。云妹妹年纪轻轻地却又死了,好端端的弄成这个光景。”于是二人议定,自去筹办,不在话下。
那厢李纨闻得王夫人要同宝玉回京,乃暗地不快道:“好容易过了几日轻省日子,太太又要回来。”只是却也无法,翌日见凤姐儿送了东西来,又要雇人前来伏侍,乃想道:“如今太太同宝玉回来,自然有他们供养,我却不消出银子;又有旁人伏侍,倒也无伤。”如此想定,却也同家中用人一道收拾房屋,以待王夫人回京。
过得些日子,果然王夫人合宝玉回得京里,贾琏一早便雇下车马,亲接了往这边来;凤姐儿亦一早便同李纨在家中候着了,见王夫人形容枯槁,不免有些快意;转眼又见宝玉形容同往日大为改变,却又觉心酸起来;一时心内五味杂陈,忙掩了神色,上来笑道:“二太太且歇歇罢,如今可到家了。”一面又问宝玉路途辛苦;又忙教丫头替二人打水梳洗。
王夫人虽一路狼狈,然回得京里,见凤姐儿依旧事事妥帖,倒隐约有些愧起来,乃拉着凤姐儿道:“凤丫头,却难为你合琏儿想着。”凤姐儿笑道:“我们太太也惦记着二太太,说到底是一家子骨肉,虽是分家了,那里能不惦念的。如今家里正摆下饭,就教我接了这里一道去。”一面说着,果然看着人替几人收拾了,皆坐车往府里去。
一时邢夫人见几人来了,忙接进屋里,彼此寒暄了几句,因问探春贾环何去,闻说探春已嫁人去讫,到叹息了一回。因又笑道:“如今就近住着,也好相互照应些。”于是几人用饭罢,又坐了一阵,邢夫人方命人送了几人回家去。
且说王夫人自回得京中,便下意要让宝玉再谋前程,因又想起探春来,乃暗想道:“老爷当日一意要替三丫头寻人家,就在那边草草嫁了;早知如此,不若在京里替他寻一门亲事;三丫头相貌品格皆是不错的,若在这里嫁了,也好替宝玉做个助力,如今却无法了。”因又想道:“待宝玉出了孝,还要在替他议一门亲事的是。当日江南甄家曾也有结亲的意思,只是不曾应他;他家女孩儿如今也有孝,想来也不曾议亲,届时再商议也可。”如此想了半晌,却无一事可做,只得暂且搁置;乃日日督促宝玉读书不提。
只是王夫人因前番奔波劳碌,过不得几日,又着风寒,竟自卧床不起;贾琏往外请了太医来看,凤姐儿亦常送药来,却依旧不见起色。及至入冬,便见病势一日重似一日;已是不见好的光景。王夫人自己心下明白,只苦宝玉身后之事未了,那日见凤姐儿在侧,乃拉着他手道:“凤丫头,你素日待宝玉最好的,如今我要去了,还要请你照顾他些儿。”凤姐儿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嫁到这里,便蒙姑妈对我多方照应;竟比我们太太犹疼我。宝玉是姑妈的心头肉,我那里不照应他的?”王夫人闻得熙凤话头不对,抬眼却见凤姐儿脸上带笑,一时又惊又疑;只闻凤姐儿笑道:“不独是我,连我们家哥儿也多得姑妈照应。我疼我们哥儿的心,便和姑妈疼宝玉的心是一样的;自当一一补报。”王夫人闻言大骇,料知凤姐儿已知当年之事,不免惊怕,却说不出话来;凤姐儿亦不再多说,乃笑道:“姑妈好生歇下罢。我改日再来瞧你。”一面便转身出去了。
王夫人只觉眼前发黑,一时想起许多旧年之事,却悔之无及,暗想道:“早知今日,却何必当初。我原一心为了宝玉,谁知如今这样;可见是我的报应了。”正在昏沉,却闻人报说薛姨妈来瞧他了,只得勉力支持起来,见了薛姨妈,那眼泪便见簌簌地落了下来;薛姨妈却也伤情,忙扶着他躺下,道:“姐姐且好生将养些日子罢。如今回得京里,咱们也好走动;且将心放宽便是。”王夫人此时心智已失,乃拉着薛姨妈哭道:“好妹妹,我是不成的了。只有宝玉这个孽障,却教我放将不下;妹妹瞧在咱们姐妹情分上,替我照应他些罢。蜨哥儿又同陛下亲近,说不得只好求他日后带挈宝玉些;琏儿那厢却是指望不上的了。”
薛姨妈因听凤姐儿同自己说了王夫人当日所为,如今闻得王夫人这话,乃暗想道:“此为一报还一报。当日凤丫头险些丧了性命;如今那里还看顾他?”只是却也无法,只得道:“这话那里是咱们说得的。”王夫人因又哭道:“我却还有一桩事要求妹妹。我因想宝丫头同宝玉是自小的情分,如今云丫头又死了,怎生教他两个在一处的是;待宝玉出了孝期,便将宝丫头迎过来;妹妹务要应我这话。”一面大哭不止。
薛姨妈闻言不免惊怒交加,忙道:“姐姐这是甚么话!陛下如今已是认了宝丫头作义妹,要将他指与冯小将军的;这话若教外人听去,届时陛下震怒,那里是咱们能承受得的?此话日后再也休提;我只当姐姐从未说过!”王夫人吃这一吓,心头回复清明,忙道:“原是我病糊涂了,妹妹勿怪。”薛姨妈也无心再同王夫人多说,只将闲话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去讫。
那厢王夫人自在床上卧着,心下又怕又悔,又惊又痛,本已是病重之人,又连遭两番惊吓;及至晚间,便见昏昏默默,已不知人事。李纨慌得忙教人请太医,又往那府里同凤姐儿说;谁知太医往这里来时,用手一探,脉息全无,已是死在床上。宝玉见了,不免大哭;贾琏闻得消息,只得往这厢来,又使人置办丧仪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