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和老头儿闹脾气哪?”她以老祖母洞悉一切的口吻说。这其中毫无询问或责怪之意,因为下一刻她就解下腰间的水壶,将新鲜的羊奶一直送到他的嘴边。

当他重新踏上旅途的时候,罗维诺几乎是怀着自豪的心情,看了看那鲜丽夺目的荞麦田。赫西丽雅奶奶真是前村后庄头一个硬朗能干的主妇!怪不得四十多年前,周游四方后回国探亲的罗慕卢斯,第一眼就被赫西丽雅迷得神魂颠倒。尽管这快活的小伙子见识过希腊、法国、埃及、巴尔干等地的美人儿们,但这勤快伶俐的山村姑娘,却能把农活、家务和罗慕卢斯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人间自有许多这样妙不可言的女性。她们并没有神话传说般的稀世美貌,也从不会各种撒娇弄痴的小把戏。但她们却实实在在地讨人喜欢。赫西丽雅·瓦尔加斯是这样,伊丽莎白·海德薇莉也是这样。

只这一天光景,丽莎已经和大多数人都熟络了起来。她那容光焕发的面庞、活泼而不轻佻的举止和那永远愉快的眼睛,就好像山林间飞过一阵清新的风。怀着稚气的钦羡和惆怅,娜塔莎默默地观察着新来的女伴。基尔和安东刚把丽莎带回来的时候,她就准确无误地断定了:年轻的德国人对这吉卜赛姑娘怀着怎样的感情。

每个少女都有这样的本领:能够比当事的女伴更早地发觉爱慕的目光。哪怕那爱慕故意躲藏在绷紧的脸孔和尖刻的嘲笑后面。尤其是当基尔把丽莎领到她面前,随随便便地说“娜塔莎,给你找了个伙伴”的时候,她就更坚信自己的判断了。

当时,她还算热情地拥抱和亲吻了丽莎,却没有理会基尔。是啊,她平日里都不搭理他的。尽管她明白他也是个游击队员,但她同样明白:正是他的国家在1941年6月入侵了她的祖国,像暴风雨裹挟一颗种子般驱使她飘零至此。

每个人都认为她对基尔太过冷漠,但每个人也都理解她。至于基尔自己,不过是轻轻地冷笑一声:“和小女孩计较什么?既然她不想理解本大爷,那就犯不着去解释什么啦。她有自尊心,本大爷还有呢。”

但他仍旧像其他人那样,尽量设法让她在这艰苦的游击岁月里过得舒服些。比方说,每当收缴到纸笔之类的战利品时,基尔伯特总要给她多分几份。尽管他自己一天不写日记就活不下去,但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消遣:自个儿编几道数学题算着玩……

当生活还没有被战争撕裂的时候,莫斯科第三十五中学九年级二班的全体同学,都把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叫做“我们的女数学家”。在她的书架上不仅有厚厚的习题集、学科竞赛的获奖证书,也有那些真正的女数学家的传记。希帕蒂娅、埃米莉·布瑞杜尔、索菲娅·柯瓦列夫斯卡娅……她几乎能在泛黄的书页中看见她们端庄而睿智的面庞,每一张面庞都与女中学生娜塔莎相像。

是啊,如果愿意,她这个普普通通的女中学生的名字,将来是可以和这些不朽的女性并列的。尽管亲友们还唤她娜塔莎、娜塔申卡,可是将来有一天,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上,人们会满怀敬意地念出她的全名:“这就是当代最杰出的数学家,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阿尔洛夫斯卡娅。”

……为什么还是娜塔丽娅·阿尔洛夫斯卡娅,难道就不能是娜塔丽娅·布拉金斯卡娅?娜塔申卡,亲爱的,既然都已经幻想到了参加国际数学家大会的那一天,为什么就不敢将那个在日记本上反复默写过的姓氏,加到你的名字后面?亲爱的希帕蒂娅!亲爱的埃米莉!亲爱的索菲娅!你们的才智有多么超群,名字有多么不朽,个人生活就有多么不幸……

那时,娜塔莎以为那就是不幸。那时,娜塔莎不知道后来爆发了战争。

数学依旧陪伴着她,只有数学陪伴着她,在这异国他乡的巍巍青山之中。妈妈留在莫斯科;第三十五中学留在莫斯科;同学们留在莫斯科——也许他们中许多人已经上了前线;万尼亚·布拉金斯基留在莫斯科——不,万尼亚一定上了前线。因为万尼亚是最勇敢的人,因为妈妈向来把万尼亚唤作“小雄鹰”。

“娜塔莎!”就在这时,小彼得坐在了她的身边,“今天该上数学课了……”

是的,今天该上数学课了。娜塔莎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将自己记满习题的小本子摊开在两人中间。尽管彼得从学校里逃出来,跟着鲁滨逊去见识世界,可游击队里每个人都觉得他还太小,还需要继续学习。于是就按照各人的专业和特长商议好了:空闲下来的时候,原天文工作者弗朗西斯教他物理;原哲学系大学生基尔伯特教他历史和哲学;娜塔莎没来得及工作,也没来得及上大学,可人们仍委托她负责彼得的数学课。

“来,把这道题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