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度七。”

他竭力想弄明白这些话的含义,却闻到了麻药的气息。天黑了。

天亮了。多少次梦见过的原野出现在他的面前。西班牙的原野就像西班牙的少女们,永远用鲜妍明媚的色彩来装扮自己。橄榄树丛是白金色的,麦田是黄铜色的,番茄地是嫣红色的,柠檬树林投下一片睫毛般温柔的暗影。而那被太阳晒黑了的泥土,就宛如从绣花衣袖下露出的丰腴的手臂。

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驮着两筐番茄,慢悠悠地扇动着耳朵。他认识这匹老马,因为堂·吉诃德给它取名叫驽骍难得;他也知道它要往哪儿去——远方的马德里高耸入云,在那里,人们将把鲜艳欲滴的果实呈献在丰收女神广场上。

“我的马德里!”他不由得喊出了声,“你们看见了吗?”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在这艰苦的、异国他乡的1943年秋天,西班牙的柠檬树林和番茄地,重又在安东尼奥的心里盛开了。他向着她迈近了两步,却惊惧而痛苦地蒙上了眼睛:“不,这不是西班牙。”

这不像西班牙,西班牙遍地是橄榄、麦穗、番茄和柠檬,眼前却是一片被炸弹翻开了的、被大火烧焦了的土地。然而这是西班牙。安东尼奥在祖国度过的最后两年里,她就是这个模样。

在被蹂躏的原野上躺着一个人,边上围着一群法西斯官兵,对他凶狠地拳打脚踢。安东看不见那人的脸庞,但他明白:受难者只可能是自己人——西班牙共和军的老乡,或者是国际纵队的哪一个弟兄。他冲上前去,想要用自己的双手将受难者从法西斯的魔掌里解救出来,然而无数颗子弹在那一刻扎进了他的胸口。他倒在了祖国温暖的尘土里。

可是,在最后的瞬息里,他还能够看见:受难者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挪着带血的步子来到他的身边,将一只晒黑了的手轻轻地放到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就不再分开。他竭尽最后的力气,低低地说道:

“既然是你送我离开人世……我的亲人!那就让我看一看你的模样吧……”

于是他看见了。

他费劲儿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罗维诺·瓦尔加斯犹如整个失而复得的世界,落在他全部的目光里。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另一阵幻影,但是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粗糙而火热的手掌,掌心还结着一层薄茧,仿佛一只山鹰伸开羽翼护着他的手背。只有长久地与武器结成挚友的人,才能够有这样的手。

罗维诺大概没有注意到他的苏醒,依旧略略躬着身子,坐在他的床边,陷入到沉思默想中去。安东蓦然想起了自己的梦,于是着急起来了,小心地端详着罗维诺的面孔,生怕找到一丝一毫刑讯折磨留下的印记。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同时却不能不留意到:在那张消瘦下去的、镀金般的脸庞上,呈现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气质。在他面前的罗维诺·瓦尔加斯,似乎是一个新人了。

安东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仿佛新生的婴孩第一次看见世界似的,怀着莫名的欣喜和感动凝望着罗维诺。年轻的意大利人也终于看见了他那橄榄般的绿眸子里蓦然焕发出的光彩,向着他俯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