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条例,应该对他进行隔离审查。”罗维诺离开后,作战参谋颇为不快地提出了意见,似乎还在惋惜那顶被弄丢了的漂亮帽子,刚刚罗维诺才为此道过歉。

“所以把他从指挥部暂时打发走,不管他现在是个怎样的人。”副旅长回想着罗维诺眼睛中那一闪而过的感激,轻描淡写地回答,“现在,第一突击旅由我负责。”

“由我负责。”

在这些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日子里,副旅长很想找一个真挚的朋友,倾诉这句话在他内心激起的全部感情。然而他找不到。他自觉较为亲近的那些人里,安东尼奥在维查利雅养伤;基尔伯特决没有作为抒情对象的气质;彼得年纪太小。至于姑娘们,咳,给姑娘们平添烦恼,这可是莫大的罪过。

姑娘们……战前他遇到过一个叫玛格丽特的姑娘,往前有一个冉娜,再往前有一个路易丝,大概还有别的什么人。如今他早已忘记了她们的吻,却常常想象她们在战争中有着怎样的命运。然后他才蓦然回忆起来:她们多么美好和娇嫩,易于遭受身心创伤。

然而亚瑟·柯克兰的名字却像一阵凛冽的西北风,从汹涌的海上席卷而过,在比利牛斯的崇山峻岭间留下永不沉寂的呼啸。在1938年早春那些晴朗峭寒的夜晚,天文工作者们有时会觉得:观测镜中的星星竟被西北方的劲风和西南坡的炮声震得摇摇欲坠。

如果能够向亚瑟倾诉他的全部孤寂,该有多好啊。然而亚瑟未必愿意听。何况亚瑟现在不是亚瑟,而是鲁滨逊。石片凿出的“F”和“A”永远留在比利牛斯的峭壁上,可就算亚瑟在情报署名处以“R”代替了“A”,弗朗西斯永远只有一个“F”。

幼年时,弗朗西斯伸开拇指和食指比划夜空中的两颗星星,觉得它们像两个朋友般挨得挺近。稍稍长大一些,他就从书上看到群星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千百万光年。可是,一个人要走过漫长的生活道路,才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往往比群星之间更为遥远。

孤寂的历史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至关紧要的是:一个人应当学会怎样消耗孤寂,而不是让孤寂来消耗他。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是这样,亚瑟·柯克兰也是这样。

如今,造船厂顾问施马霍尔先生,在热那亚的头等餐厅找了个俊俏的女招待——对外宣称的名字是安杰丽卡——当情妇。无论是当地的普通市民,还是法西斯占领军的官兵,大概都是这样以为的。周末,人们能够看见她小鸟依人地挽着他散心;工作日下班后,她通常会精心打扮一番,径直到他的住宅去过夜。他把放着双人床的卧室让给她,自己在书房的地板上打地铺。

这要从他们建立联系的次日清晨说起。他就按照契亚拉的暗示,去喷泉广场南大门找到了那家鞋匠铺。鞋匠是个年届五旬的意大利人,直截了当地给他分析了上级的指示,还有热那亚与周边城市的种种情况。然而他最为焦虑的事情——游击队在十月十九日的损失情况,鞋匠却不能立刻告诉他。

“以后您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就由这位小女士和您单线联系。”鞋匠说,“只有女士们才能经常出入鞋匠铺,她们的高跟鞋需要精细的护理。”

他魂不守舍地捱了三天,要命的是还得在外人面前言笑自若。晚上回到顾问宅邸,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也许还因为他已在这里独自居住了太久,忘记了关上房门后应该怎样说话。契亚拉相当理解这一点,连着三天,她只是一声不吭地收拾着屋子,并且矜持地拒绝了他的帮助。她带回了花瓶、绣花桌布和许许多多家常的摆设。这座宅邸原本只是单身汉宿舍的简单布置,如今渐渐地像一户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