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焚书后不久,外公病了,一年就后离开了人世。亲人们在病榻前哀哭了许久,只有十四岁的基尔伯特没有流泪。外公临终之际把他叫到床前,竭尽最后的力气,沉痛地说:

“海涅被杀害了……德意志的夜莺啊!一百多年来没有人能杀害他!可是他的子孙后代们,亲手把他烧死了……”

何止是九岁,就是十四岁,对于痛苦而言也还太早、太早了。可是他是德意志的孩子,而德意志的痛苦已经太久、太久了。

“难道不得不像浮士德那样,去和魔鬼作个交易,为的是寻找到在这荒诞的世上,什么才是终极的真理?”又过了几年,当他中学毕业,决定报考慕尼黑大学哲学系的时候,基尔伯特这样想。

然而浮士德爱上了格蕾辛。即使是被卡住了喉咙、烧成了焦炭,海涅的夜莺也还在痴情地歌唱着青春的烦恼。基尔伯特恋爱了,只是她没答应。

她是他在哲学系的同学,苏菲·绍尔。尽管基尔一向自命不凡,但他承认她是同龄人中学识最丰富、思维最缜密的一个,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有着高高的开阔的前额、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嘴唇。这宛如希腊神话中智慧女神的面容,也许会让别的小伙子望而生畏。可那时基尔伯特却固执地相信:既然上帝将他塑造成一个博学多才的青年,在他天平的另一端理应放上一个等重的生命。在大学生们那些合法的、不那么合法的、完全不合法的聚会上,基尔和苏菲见证过彼此思索、争论而又毫不妥协的青春。

他早就觉察到苏菲对元首是不赞同的,也许,还要用上比那更尖刻的词。他甚至隐隐约约地觉得,苏菲在固执地从事着一项危险的工作。有一天下午,他到她的房间里去还一本书,竟然发现她在哭——苏菲·绍尔也会哭么?

“我们会输掉战争的,会输掉的。希特勒只能拖延时间。”她抽抽搭搭地说,“我们是在和全世界打仗。基尔,我信任你,才跟你说这些……”

“会输掉的,而且不得不输掉。否则德意志会和全世界同归于尽。”他咬着牙回答,“……可是战败国谈不得尊严!到那时,外国人会来索要我们的钱财,瓜分我们的土地,指着我们的脊梁骨嘲骂许多年!简直不能想象这些……不,用不着想,历史上这种事多的是。”

苏菲仰起头来,她的眼神苦痛而又严厉:

“只有一条道路能够让我们保全尊严,那就是主动退出。等不得外国人强迫我们结束战争的那一天!我不能看着祖国再一次被人宰割,我不能。”

“上一次大战以我们的失败结束了,而我们直到今天都没能缓过气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就像在之前的那些聚会上一样,他们久久地探讨着祖国的命运、人类的命运与哲学的命运。待他第二次独自敲开她的房门时,他的手心捏皱了一封信,里面藏着从海涅《青春的烦恼》中抄下的一篇。

唉,他仅仅能够把信塞到她手中,就大踏步地转身离开!他听说苏菲似乎有个男朋友,在东部战线打仗——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海涅的爱情也有过诸多不顺,然而海涅的诗篇却总能给年轻人带来幸福欢欣。

第二天,1943年2月18日,他在校园里看见了苏菲。教学楼大厅洒满了反对战争的檄文,学监和警官反剪住她的臂膀,和他擦肩而过。那些日子,他禁不住要一遍又一遍地思量:她是否想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告诉他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