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看亨利希四世,就掉过头去,望见了德国沉寂的山岩中蕴藏着的铁矿,还有德国茂密的森林中生长着的橡树。
然后他就醒了,发现海涅的诗集就抱在心口,硌得难受。这些天他似乎成了个孤僻的人,在战斗的间隙不再找人聊天,而是将废墟中挖出的海涅捧在膝头,用德语低声朗诵着幼年时就熟悉了的诗句。在他身旁坐着丽莎,姑娘毫不生分地挽着他的臂膀,倾听着海涅那刀剑与火焰般的篇章,怎样在基尔的唇齿间迸出铿锵的光芒。
海涅是剑,海涅是火焰。剑与火焰却有着一颗夜莺的心。夜莺一百次死去,又一百次复生。人却不能。
死亡和生命予人都只有一次,这一点基尔伯特心里跟明镜似的。原先他血气方刚,以自己的精明强干为荣。如今,战况的发展趋势越是明朗,他的心底就越是滋生了死一般沉重的疲惫。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德意志祖国的车辙,战后将怎样在荆棘丛中轧出支离破碎的轨迹。他把她向着荆棘的方向推了一把,因为另一个方向只有深渊。
基尔伯特恍惚觉得:在深渊之上有一道又高又陡、狭若刀锋般的道路。他独自走在那里,周边是无穷无尽的虚空。当他来到道路尽头的时候,面前凸显出一轮黑魆魆的枪口,仿佛一只洞悉一切的眼睛漠然凝视着他。这是他自己的佩枪,是去年从一个德军上尉那里缴获的。上尉临死前的祷告迄今还在他的耳畔回荡,是慕尼黑老乡的口音。
当幻觉终于放开他的时候,基尔恐怖地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把佩枪举到了眼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枪就被人一把夺走了。副旅长正掂着枪站在他面前,满眼都是震惊和责怪,大概还有怜悯和叹息。
副旅长大概担心,基尔伯特哪天不小心把他自己交待掉。不仅收缴了他的佩枪,还在接下来的几次军事行动里都没有委派他。然而基尔却买不起这份人情,他觉得自己是在养老院里等死:留在营地听听电台,这可是连老头儿都能干的事情。而那黑魆魆的、洞悉一切的眼睛,却永远在梦境中无声无息地追踪着他。多么不幸,基尔伯特生来没有安享清闲的福分。
终于有一天,他闯到副旅长跟前,把波诺弗瓦家的十代祖先都给问候了一遭。
“接下来干什么?到养马场搞配种吗?啊?”
“想得真美,游击队里可养不起闲汉。”副旅长到底比他多了七年的涵养,“可到底要给你留个美差,去米兰城走一趟吧。至于和谁配种,随你的便。”
又是米兰。在亚平宁山间当野人的这些日子,基尔伯特总共只去过一次大城市。那就是在去年秋天,到米兰去和“上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员会”碰面。正是在那一次归途中,为了个吉卜赛傻丫头,他连累着同行的安东一起被扔下了火车。在那个稻草芬芳、霜露清寒的十月夜晚,她点篝火、煮面条和切火腿的架势,完全是个能干的乡下主妇。他永远记得:那织毯般华美的长发怎样流溢在她的肩膀上,映着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