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会谈起他,那是基尔伯特的妻子伊丽莎白。尽管她从来就不知道亚瑟的容颜和故事,她却能在梦中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感觉到他的死,并为他流泪。后来当弗朗西斯回到营地,证实了这样一个死亡的消息时,她更是当即就掩面痛哭了。她怀上基尔伯特的孩子才不过几个月,其间流过的眼泪却比过去二十一年的生活还要多。
她的丈夫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母亲赋予生命,母亲憎恶死亡。
她的丈夫还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妻子送到战线的另一边去了。如果不行,就把她留在哪一个可信任的村子里。只要不再让她看到或听到苦难的事情,不再让她那颗母亲的心再受到一点折磨。让母亲流泪,这是罪过啊。
他自己的母亲远远地留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侧,和德意志祖国在一起。他从小到大读过那么多课本,无一例外地都将德意志祖国比作亲爱的母亲。如今他已经不能再为祖国母亲的命运做些什么——那命运是已经无可挽回地确定了的。可他儿女的母亲就在他的身边,他只好把一切都献给她了。
丽莎不会同意的。她肯定要扑上来扇他的耳光,让她扇吧。
“别恨本大爷,丽莎!本来想给你个结婚戒指,却只能给你一朵铃兰花。我能做得到的事情,太少了啊。”
然而他不可能亲自去安排这些,她会察觉的,傻娘们儿有时候聪明着哪。应该提前和村子里的某个老乡说好,然后托人随便用个什么借口,送她过去安顿下来。等她明白被耍了,他已经跟着队伍走远啦。那时他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样她就找不到他了。
唉,基尔伯特!你到底还来不及完全理解,“妻子”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他无暇去想那些,他只知道要把护送丽莎的事情,托付给一个忠实可靠的伙计。安东尼奥会帮这个忙的。他们俩曾一起被扔下火车,也曾一起从埋伏圈里突围出来,这是过命的交情。
最好还要有一个姑娘陪在丽莎身边,照顾她、抚慰她。然后基尔伯特就不能不想到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到底是个姑娘,和丽莎一样,将来要做母亲的。就凭这一点,他都有理由将丽莎托付给她。
别的事情,他都不愿再想了。现在,他常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丽莎,好像要把她的一颦一笑都铭记于心。他看她那光辉灿烂的头发;他看她那沉郁下来的眼睛;他看她那略微嫌大的嘴角边两道下垂的细纹。后来他甚至有些恍惚:这样的模样,这样的神情,他是在很久以前就熟识了的。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
他终于回想起来了。童年时,在外祖父送给他的第一本海涅诗集里,有那么一幅普普通通的民间版画,画上有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郎。
第47章
丽莎还醒不过来,可她已经觉察到在做梦。梦中所见,依旧是一个陌生而又亲近的人。她明白这个梦不是哀悼死难,而是预兆永生不死的青春。
这个人非常年轻英俊,生着柔软卷曲的金发和聪慧沉静的褐色眼睛。这个人是谁?她想了半天,最终觉得这就是儿子将来的模样。她觉得自己一定生个男孩子,健壮而又聪明。毕竟,孩子他爹可有学问啦。
这时她才想起来:似乎有段时间没见到孩子他爹了。丽莎坐起身来,一只手覆在自己的腹部,另一只手则若有所思地搭在膝上。十月中旬的天气,她有点儿怕冷,将绣花毛毯一直拉到肩头。这样漂亮的毯子,谁见了都得问一句:“简直是皇后盖的,哪儿弄来的嫁妆?”然后她就洋洋自得地眯着眼笑:“小时候,叶塞尼亚老婆婆和我一起绣的。”
毯子是她自己的。床单、褥子乃至她置身其中的这间屋子,都属于别人家。丽莎能够在这里安稳地住上一阵子,全仰仗1944年9月初的一次军事行动。历史学家们大概会将此形容为一出浪漫主义的英雄诗剧:加里波第支队和托斯地区支队,一举攻进了西北部边境上的奥索拉谷地。建立了一个小型的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