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用力地踹着她,仿佛等不及要穿上她亲手缝制的第一件衣裳;等不及要用两条白胖的小腿晃悠悠地站起来;等不及要跑到老橡树下面看蚂蚁搬家……从前这孩子也踹过她呵,那时是轻轻的、怯生生的,大概是因为和她相处不久,还感到羞怯。可是现在,和她熟络了,他就以小小身躯的全部力量,向妈妈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他不知道世上有别离,有思念,有仇恨与爱;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道路将在和平的岁月里铺展开来。他只是盼望着、要求着诞生……

窗外,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并肩坐在柴火堆上,出神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望着枝头盛开的苹果花和梨花,望着来往播种的农妇们。

“罗维诺,小家伙,我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怎么?”

他们俩一反常态,彼此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身后的窗内有什么庄严又奇妙的秘密,他们生怕打扰了似的。

“还记得前年秋天么?那时第一支队在萨沃纳地区中了埋伏,我受了重伤。可是我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这么壮实。我现在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罗维诺没有回答,他等着安东继续说下去。

“我想,在1939年春天,当我乘船离开西班牙的时候,我的母亲一定曾站在祖国的海岸边,为我的征途祝福。她一定曾命令上帝,不许让死神把手伸向她的儿子……尽管我走之前没有和她见上一面,可我现在非常相信,那时她是站在那儿的……”

“我也相信。”罗维诺揽住了安东的肩膀,“母亲就有那样的力量,母亲可以向上帝发号施令。母亲让死神滚开,死神就不得不滚开……”他的脸红了。毕竟,他太久没有说过这样温柔的话。

“——只是你当时为什么不和她告别?”罗维诺忽然放开了双手,责备地问道。

“那时我才十九岁……那时我蠢,会为在妈妈面前流泪而觉得羞愧……”

“听着!”罗维诺一直凑到安东的耳朵跟前,“你不是答应过,战后和我一起去那不勒斯么?在那之前,先回趟都灵,看望我的爸爸妈妈……我太久没见过他们了。”

关于母亲,关于她们的坚忍与温柔,关于她们的眼泪与微笑,关于她们的叹息和等待,关于她们的眼睛和双手——年少时,我们自以为对这些都了然于胸。岁月迢迢飞逝,道路遥遥千里,直到那时,一个人都未必能够了解,母亲究竟有着怎样一颗心。

夜晚,丽莎躺在床上,把绣花毛毯一直拉到肩头。这时,有一个瘦削的身影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盏煤油灯放在床头柜上。摇曳的小火照着大理石般的面容,这是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来了。

这些日子,她愈来愈经常地陪伴在丽莎的身边。她坐在床边,爱怜地抚摩着丽莎的头发时,完全像是母亲对待女儿的模样。

“娜塔莎,亲爱的好人儿娜塔莎……”丽莎果真用小女孩那样的声音开了口,“我有一点点害怕。”

“害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又激动,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