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客厅的地板上躺了一个晚上,王耀醒来头疼得要命,好像还感冒了,恹恹地窝在床上。伊万上午出去了一趟,下午回来把东西都收好。伊万想,时间是如此无情的东西,一天总是二十四个小时,想它快或是慢都做不到,越想抓住的时间越是抓不住。等地球再转过一周,他就不在这里了。

伊万坐在床边,摸着王耀的脑袋,问他还难受吗。王耀笑着摇头说他没事,只是昨晚着凉了。伊万看了王耀一会儿,心里充满了无奈。他从行李里翻出那本《普希金诗歌全集》,书页很旧,显示出常被翻阅的痕迹。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想起过去便露出怀念而温柔的神情,对王耀说:“你还记得吗?刚认识的时候我说要送书给你,你想拿这本书,我却不愿意。”

王耀当然记得,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没记错的话是1957年的暑假,他还在大学里读书。谁能想到之后会发生这么多事,而他们竟会这样离别?岁月给每个人准备了怎样的惊喜,实在是一件令人捉摸不透的事情。

“然后你给了我一本《静静的顿河》。”王耀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实我真的只是随便看看,但你好像生气了。”

伊万说:“因为这本诗集是对我很有意义的东西。这是我妈妈的书,我带着它从莫斯科到尼古拉耶夫,后来又回到莫斯科。在所有孤独和困惑的时候,我总能在里面找到共鸣和鼓舞,有什么想法就记在旁边。这里写着我的生活、我的灵魂、我的一切。现在我要把它托付给你,请你替我保管,等我回来再向你要回来。”伊万又把书翻到最后,拿出钢笔来,“我把我在莫斯科的地址写在封底上。给我写信吧,我也会给你写信。”

王耀接过来,看着伊万刚写上去的地址,那是他要回去的地方。王耀难过得想哭,硬是抿着唇角把眼泪憋了回去,眼眶发红地看着伊万,说:“我今天晚上得回去了。”明早他要跟父母一起去火车站送伊万,厂领导和一些与专家相熟的工人都会去,他总不能和伊万一起去火车站。

伊万难得任性,委屈地望着王耀,恳求他:“能不能不走?”但从王耀为难的神色中,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说到底,走的人是他。他难过地背过身子,说,“我随口说的,你应该回去。”

王耀无言地从背后抱着他,将脸埋进他宽阔的后背。分别已经迫在眉睫,但起码这一刻我们还在一起,我还可以抱着你。

【上海·1960年8月10日晨】

第二天清早火车站很热闹,全厂来了五六十人,拉着横幅欢送伊万和阿夫杰去北京。站台上人太多了,伊万和王耀只好隔着人群相望,微笑着用眼神鼓励彼此。他们昨天晚上便说好了,既然他们总会再见,那到了火车站就不要难过了。

直到此时王春燕才终于意识到伊万这是要走了,噘着嘴问王耀:“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王耀拍拍她的脑袋,带着重逢的祈望,笑着说:“很快就会回来。”

火车快进站的时候伊万突然挤到王耀身边,开心地说:“我刚才想到一句诗——‘不管怎样,总有一天我要娶走你。娶走你一个,或许还捎带上…上海。’”伊万眨眨眼,“这是一个好兆头,不是吗?你要等我回来。”王耀觉得这句诗有点耳熟,虽然一下想不起来是谁写的,但寓意总是好的,便笑着点点头,说:“我一定等你。”

陈翻译也挤过来,对伊万说可以上火车了。伊万让她等一下,他还有几句话要和王耀说,陈翻译便站到一旁等他。其实何止几句话,伊万想说的话实在太多,甚至不知从何说起了。他握着王耀的手,用饱含深情的眼睛看着他,这比千言万语还要动人,让他们的心又沉重起来。

伊万把左手戴的手表摘下来塞给王耀,说:“这个给你。它会忠实记录下我把你独自留在这里的每一秒钟,作为将来控诉我的罪证。”又半开玩笑地说,“这一定是滔天大罪了。我是个讨厌的家伙不是吗?”王耀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哭了,捏着手表边哭边摇头,说:“不是…你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