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青阳

田素秋开口喊人,话音都到唇边了,又被她生生咽回去,她抬手轻轻敲了两下本来就开着的门:“笃笃。”

安澜和年年同时扭头,年年高兴地喊:“妈?你咋来了?”

田素秋对安澜点点头:“我叫年年有点事。”

安澜伸手把人往里让:“那阿姨您……”

田素秋笑着说:“我不进去了,叫年年出来一下,就两句话。”

年年跳下椅子跑到田素秋跟前,拉着她就往外走:“啥事儿妈?”

……

应该不止两句话,年年过了大约五分钟才回来。

安澜用眼神问他:有问题吗?

年年开心地摇头:“没,夜儿黑我尿到床上一点点,俺妈打我了几巴掌,他以为我今儿不回去,是跟她怄包儿咧。”

安澜失笑:“年年,你居然还尿床啊?”

年年说:“保山比我大两岁,他还尿床咧,我也没真尿,就一点点,两滴,尿出两滴我就醒了,保山都是尿一床。”

“啊——,年年,你出卖我——”保山嚎叫着掀开棉帘子,控诉地看着年年。

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年年只好眨着眼睛装无辜:“安澜哥来您家镇多天了,他还不知你尿床的事?哎呀,我以为他早就知了咧。”

保山红着脸看安澜:“我,我,我就是……”

安澜笑:“没事,冬天冷,小孩尿床再正常不过。”

保山有了安澜递的台阶,立马好了,他看到房间的改动,高兴地跑过来:“呀,桌挪到这儿多美,写一会儿字冷了,不用动就能烤手。”

看到桌子上两只蘸了墨汁的毛笔,他拿起一个:“安澜哥,我也想写一会儿字。”

安澜说:“那你用我的毛笔吧,这只给年年,这是他用的。”

保山转过来,坐在安澜刚刚坐的位置上,拿起毛笔:“年年,来,咱俩一起写。”

年年点头,坐回椅子上,继续练字。

一直到差五分钟要上课了,安澜才提醒两个人,年年和保山大叫一声“啊啊啊迟到啦——”,放下毛笔就跑了。

安澜笑着收拾了年年用的毛笔,然后自己坐下开始练字,从八点五十一直练到十一点多,三奶奶开始做午饭了,他才起身收拾了摊子,径直来到祁家。

田素秋正在揉面,准备蒸红薯面馍,不是直接吃的红薯面馍,是可以轧红薯面条的那种。

看到安澜,她稍微一愣,马上就笑了:“有事孩儿?快进来吧。”

“一点小事。”安澜就站在门槛内说,“阿姨,年年跟您说过吗?我准备去青阳洗个澡,不想一个人去,想请年年跟我一起。”

田素秋点头:“说过孩儿,可是,年年他老小,到青阳三十多里咧,他走不到啊。”

安澜说:“我和……我……大舅,说过了,到时候借他的自行车。”

田素秋惊讶:“你会骑自行车?”

安澜点头:“是,很熟练,带人没问题。”

田素秋一下高兴起来:“那就中,年年成天想去看看外头啥样,可俺家这条件,他连柏岗都没去过,这下好了,能去青阳,他不知会高兴成啥样。”

安澜微笑点头:“那,如果这个星期天天气跟今天差不多,我们就去了。”

田素秋停下手对安澜说:“我星期六黄昏给您蒸几个好馍,到时候您带着。

你带着俺年年出去耍,这是俺该的,你可千万别推辞,也别叫您奶奶再给你准备吃的,听见没孩儿?”

“呃……好吧。”安澜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听三奶奶说过很多田素秋的事,知道自己不答应也没有用,田素秋说了她准备食物,那她就一定会准备。

事实上,田素秋准备的还不止纯好面的馍,还有三个煮鸡蛋。

年年看着八个又白又软的大油糕和三个煮鸡蛋,不敢相信:“妈,又不是去串门,你弄镇多好馍干啥?”

田素秋说:“不多,你光管坐,安澜可是得来回骑七八十里路咧,不能叫饿着人家。

鸡蛋你吃一个,两个是安澜的,你不准嘴馋,把安澜的鸡蛋黄也吃了,知不知?”

年年点头:“知。可是,俺俩咋也吃不了八个镇大的油糕啊。”

田素秋说:“你小,吃仨,剩下五个是安澜的,大长的一天咧,家再穷,出门不能挨饿。”

安澜过来,看到塞满了一个花布书包的食物,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拒绝,他只说了句:“谢谢阿姨!天黑之前我们会回来,万一晚一会儿,您别着急。”

田素秋说:“我知,不着急,我听您奶奶说过,你北都、南都、海都哪儿都去过,汽车、火车、轮船啥都坐过,见过大世面,肯定不会迷路。”

安澜把年年抱上自行车的前梁:“那叔叔阿姨,春来哥、风调姐,我们走了。”

年年被包得手都伸不出来,坐在横梁上又紧张,全身僵硬,想挥一下手都不敢动,只能动了下嘴:“伯,妈,哥,姐,俺去了哦。”

全家人站在大门口:“去吧,一定听话,跟紧安澜,别跑丢了。”

车子猛地向前一蹿,年年觉得背后一阵温暖,安澜坐了上来,顺手拨了一下铃铛。

自行车在一串清脆悦耳的“铃铃”声中,迎着太阳一路向东。

年年的眼睛也被围上了一只,他又紧张得不敢乱动,所以经过保山家门前时,他没看到保山,只听到他的哀嚎:“啊——,我也想去青阳洗澡啊,俺伯咋镇偏心眼咧,俺大哥愿意带着我去他都不叫,却给自行车借给安澜哥……”

年年美得嘿嘿笑。

安澜说:“放松点年年,你在那么窄的墙头上逮黑老猫都如履平地,坐个自行车更没事,一会儿出了村,你把围巾往下拉一点,就能看见风景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没让年年坐后座的原因,坐后边也能看到风景,但和前面一览无余的感受不一样。

过了合作社前的十字路口,往南拐不到一百米,就出了柿林村。

安澜提醒了年年一句,可年年还是不敢动。

安澜左手单手扶车把,右手摸索着把年年的围巾往下拉了一点。

年年终于能看清楚前方的风景,欢呼起来:“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安澜哥,那边,过去那个岗,就是岳家寺,我跟你说过的可好可好的岳文勇哥哥他家,就是那儿的。”

安澜微笑:“我知道,岳家寺还真的有个寺,原来是私塾。”

发现自己说过的事安澜都记得,年年更加兴奋:

“哎你看,岗上恁多麻衣俏1。”

“哎哎哎,安澜哥,小虫儿,恁多小虫儿。”

“那边那个草庵,你看见没?肯定是看菜园的庵,跟俺队一样。”

“呀呀呀呀你快看,一大群老鸹,这么冷,它们也不知去哪儿咧。”

……

年年兴奋得不能自已,看见什么都稀罕,都喜欢,好像他们走过的地方不是和邻村之间一道最平常的山岗和最平凡的麦田,而是千里万里之外他第一次看到的名山大川。

他还一定要让安澜一起欣赏他眼里的美景。

安澜无差别接受,评价全部是“啊,看见了,真漂亮”,一听就是在打发小孩子,年年却高兴的不行。

自行车爬上矮岗的顶端,安澜捏着车闸,单脚支地停了下来:“下面坐好啊年年,咱们一口气冲到岳家寺村口。”

“啊?”年年惊讶,“恁远呀,咱能一口气跑到那儿?”

“当然能,咱们有自行车呀。”安澜调整一下呼吸,脚一蹬地,自行车冲了下去,“喔——,向着岳家寺,冲啊——”

“啊——”看着路边的桐树快速从视野中掠过,年年也兴奋地大叫起来。

“喔~——”安澜放开脚蹬,两条腿像两个翅膀一样向两边展开,发出悠长的怪叫。